正文 第十六回 雲海寄遐思 塞外奇峰曾入夢 血光消罪孽 京華孤女報深仇

冒浣蓮繞假山穿小徑,急急奔逃。御花園比相府花園,那可要大得多!宮娥不敢出來,太監在各個宮殿之中,趕出來時,哪裡還找得到冒浣蓮的影子。

這是行刺多鐸的最後一個機會了,但這最後的機會,卻真是非常難於下手!在閱兵時候行刺,那是絕不可能的事!莫說在十萬大軍之前,行刺只會送死,而且大校場中,閑人根本無法混得進去!

王妃並不答他的話,又過了一會,低聲問道:「你幾時動身?」多鐸道:「明天閱兵,後天開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點頭一炷香。」

易蘭珠正想彎腰補他一劍,那乘小轎已到跟前,轎中走了一個華裝貴婦,右手輕抬,把易蘭珠手腕托住,這一剎那,易蘭珠身子突然搖晃起來,短劍「當」的一聲,掉在地上,兩邊親兵包圍過來,立即把她反手擒住。易蘭珠一點也不反抗,面色慘白,盯著那華裝貴婦,低聲慘笑道:「尊貴的王妃,我,我冒犯你啦!」

冒浣蓮眼睛貼著門縫,向外張望,只見門外兩人,一個太監,一個宮娥,這宮娥想是服侍公主的,而太監則是太后所差。宮娥取出鎖匙,正想開門,冒浣蓮忽然嚇了一跳,這太監面貌好熟,靜心一想,原來是當年夜探清涼寺,潛入銅塔時,給傅青主捉住的那個太監。冒浣蓮急忙藏身帳後,房門緩緩開啟,冒浣蓮雙指夾著幾粒神砂,輕輕向外一彈,那太監叫了一聲,道:「怎麼你們這樣懶,塵挨都不掃!」他給幾粒神砂輕拂眼帘,以為是塵埃入眼,急忙揉擦。那宮娥剛說得一句「哪會有塵埃?」忽然也叫了一聲,急急掏出手帕揩抹,喃喃說道:「真怪,這裡天天都打掃的嘛!」冒浣蓮抓著時機,揭開窗帘,一躍而下。那太監宮娥,根本就不知道。

多鐸毅然說道:「好,我答應你!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而且除非她再用劍刺到我的身上,否則我決不跟她動手!」納蘭王妃道:「她用劍的?」多鐸道:「這女娃子的劍法好極啦!只是氣力不行,否則我一定不是她的對手。楚昭南說,這女娃子的劍法是什麼天山劍法,和他同一師門。」

在議論紛紛中,易蘭珠保持著異常的沉默,張華昭凝望著她,心中忽然感到,對她有難以割捨的感情。他了解刺殺多鐸對於他們的事業是何等重要,但他實在不忍看見這樣一位在寂寞與痛苦中長大的少女,正當她青春絢爛的時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開眾人,出來說道:「既是無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蘭珠忽然冷冷地說道:「誰說沒法下手?我們到西山的卧佛寺去!」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

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峰青?

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

春空近,杯空滿,琴空妙,月空明!

怕蘭苑,人去塵生。

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

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老婦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多鐸面前,吁吁喘氣。多鐸道:「你抬起頭來!」老婦人手臂一抖,拐杖突的斷成兩段,拐杖中藏著一柄精芒奪目的利劍!疾如閃電的一劍向多鐸刺來,多譯驟出不意,閃避中左臂中了一劍,但他的長劍也已拔了出來,呼的一劍掃去,老婦人低頭躲避,劍風震蕩中,滿頭假髮都落在地上,這哪裡是什麼老婦人,竟是一個妙齡少女!

睹物思亡母,深宮藏殺機。

多鐸遣散三軍,向參將說道:「你和親兵們陪我去卧佛寺進香!」

納蘭王妃披頭散髮,面色死白,雙臂環抱多鐸,垂淚說道:「王爺,有一件事我瞞了你很久,這個女刺客,是、是我的女兒……」多鐸微笑道:「這個,我,我早已知道!」納蘭王妃放聲大哭,多鐸手肘支床,忽然坐了起來,摸索王妃的手,一把握住,嘶啞說道:「明慧,我很滿意,今天我知道,原來你也愛我!」王妃一聽,宛如萬箭穿心,她真的愛多鐸?這只是一種可憐的愛,然而在此刻他臨死之前,她忽而覺得好像是有點愛了,她垂下了頭,口唇輕輕印下多鐸的面孔,鮮血塗滿她的嘴唇,她的長髮。多鐸慢慢說道:「你的女兒,隨你處置她吧,明慧,我很滿意。」越說越慢,聲調也越來越低,手指緩緩鬆開。納蘭王妃只覺嘴唇一片冰冷,多鐸已斷了氣,雙眼緊瞌,一瞑不視。

納蘭王妃抬起頭來,見丈夫目光中充滿著自責和哀傷,想起了他這十八年來,對自己確是真心相愛,突然覺得他也很可憐。拭乾淚珠,嫣然一笑,問道:「你是說——」多鐸道:「抱一個男孩子或女孩子回來養呀!你說哪一個好?」

冒浣蓮心想:《巢園詞草》是她父親一生的心血,不該讓它埋葬深宮。她輕輕揭起,藏在懷中。正想再取那張畫像,忽聽得外面推門聲,腳步聲,響成一片。冒浣蓮大吃一驚,急閃在書櫥之後,片刻間,走進了兩個漢子。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啼正落花。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剪一絲紅,紅絲一剪風。」

三公主住在「欽安殿」,位居御花園的中央,秋深時分,楓葉飄零,殘荷片片,寒鴉噪樹,蟬曳殘聲,一日黃昏,三公主揭簾凝望,見偌大一個園子靜悄俏的,遠處有幾名太監在掃殘花敗葉,御花園雖然是建築華美,氣象萬千,卻淹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鬱情懷,無由排遣,百元聊賴,在書案上拈起一幅詞箋,低聲吟誦:

清露晨凝,曉荷滴翠,三公主走後,冒浣蓮悶坐無聊,輕揭綉簾,偷賞御花園的景色。正自出神,忽聽得閣閣之聲,有人步上樓梯。冒浣蓮側耳一聽,只聽得有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公主這樣早就出去了?」另一個女聲答道:「是呀,我們也不知道她去哪裡,大約不是去謁太后,就是去找二公主了。」先頭那個聲音說道:「太后真喜歡你們公主,她前日來過,說三公主的房,太樸素了。她昨天親自找出一百掛猩猩氈簾,還有五綵線絡,各式綢緞幔子,枕套床裙,西洋時辰鍾,建昌寶鏡等等擺設,要我們替三公主另外布置,全部換過,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那就不方便了。」這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之後,腳步聲已停在門前。底下還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走上樓來,踏得很響,大約是抬著東西。

納蘭王妃一陣心跳,只聽得多鐸低聲說下去道:「我們結婚已十八年了,十八年來,你總是鬱郁不歡,很少見你笑過,你不說,我也知道!」納蘭王妃秀眉一揚,說道:「知道什麼?」多鐸嘆口氣道:「你是我們旗人中的第一美女,才貌雙全,我只是一個武夫,就是你不說出來,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納蘭王妃抑淚說道:「王爺,這是哪裡話來?你是朝廷擎天一柱,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我嫁給你已經是高攀了。」多鐸道:「夫人,十八年夫妻,你就一句真話也不肯對我說嗎?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還重要,我想盡一切辦法,要使你歡娛,但那卻要比摘下天上的月亮還難。」

再說多鐸被刺之後,納蘭容若也曾去慰問他的姑姑,王妃雖拒絕眾人探問,對容若卻接見了,只是神情抑鬱,不肯說話。納蘭容若知道女賊就是以前在清涼寺聽他彈琴的人,十分驚詫,說道:「我現在還記得她的目光,那像寒水一樣令人顫慄的目光,只不知她何故要刺殺姑丈,有什麼深仇大恨!」納蘭王妃默言不語,良久良久,才嘆口氣說道:「她也怪可憐的!」納蘭容若驀然記起這女賊的形容體態,很像姑姑,打了一個寒襟,當下便即告退。

這次談話後,納蘭王妃對多鐸比平時好了許多,她好像有一種預感:死亡之神已經展開雙翼飛在他們的頭上。眼前的寧靜,只是暴風雨的前夕。

這一天,張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鐸閱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納蘭王妃要到卧佛寺進香的消息,石振飛在北京地面很熟,暗裡給他們安排了許多「線人」。鄂王妃頭一天通知卧佛寺的主持,他們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為王妃要來進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們準備,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飛的「線人」。

這一晚,冒浣蓮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細細講了,公主不言不語,只是嘆氣。第二天一早起來,公主忽然說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冒浣蓮忽覺她的眼光,堅定明澈,就好像立了重誓,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樣。

另一面,易蘭珠也有著奇怪的預感,她這些天來,潛心精究天山劍法,竭力不想任何東西。但一到靜不來時,心中強築起來的堤防,卻抑制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悅,也感到哀傷。她非常愛她的父親,雖然她根本記不起父親的顏容(她父親死的時候,她才只有兩歲哩)。但她父親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傳:她一路長大,一路聽到牧民們對她父親的頌讚。她的父親幫哈薩克人抵抗清兵,牧民們提起「大俠楊雲驄」時,就像說起自己的親人一樣,她為有這樣一個英雄父親而驕傲,因此她父親給她的血書,凌未風在她十六歲那年交給她的,一直藏在懷裡的那封血書,就像千斤重擔壓在她的心頭!如果不能完成父親的囑咐,她的心永遠不會輕鬆!現在她已決定去死,拼著性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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