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回 劍膽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鳥 雪泥鴻爪 亦真亦幻異鄉人

三聲鼓響,吳三桂緩緩走進來,堂上將領紛紛起立。少年書生和劉郁芳仍是端坐席中。凌未風本來是站著和武士理論的,這時也索性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凌未風冷眼看去,只見吳三桂年過六旬,頭頂已經有些禿了,容顏略顯憔悴,卻也無龍鍾之態。少年書生面上冷冰冰的,雙目蘊怒,雙手緊緊按著桌子,似在那裡強自抑制。

吳三桂見了這少年書生,滿面堆歡,說道:「李公子真是信人,果然不遠千里而來,幸會,幸會!」少年書生這才緩緩起立,微微欠身,說道:「平西王,你好呀!」「平西王」三字,說得特別大聲,吳三桂面色倏變,尷尬之極,強笑說道:「李公子快別這樣稱呼,今日咱們該以至誠相見!」

那幾個圍在凌未風旁邊的武士,躍躍欲動。吳三桂見凌未風睥睨作態,旁若無人,詫異道:「李公子,這位朋友又是何人?」少年書生微笑道:「他是名滿西北的大俠凌未風!」保柱聽了,大吃一驚,凌未風的名頭他是聽過的,可是卻萬想不到他會跑到昆明來,而且是和少年書生在一道。

這家庭院里有兩株丹桂,昆明氣候溫和,初秋時分,桂花已然盛開,香氣馥郁,中人如醉。黃衫少年在經過庭院時,忽然雙眉緊皺,顯得很是焦躁,冒浣蓮看在眼內,也不作聲。食完飯後,主人取出桂花蜜餞待客,黃衫少年忽然發起脾氣,將蜜餞掃落地上,主人大為驚詫,傅青主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黃衫少年便即刻賠罪說道:「見了桂花,我好像要想起什麼事似的,可是想來想去又想不出,不知怎的就煩躁起來,主人家你可別怪。」眾人雖覺黃衫少年舉動怪異,但他今日闖進王府,出力最多,誰也不願當面怪責他。

吳三桂拆信一看,冷汗直流。這信竟是清廷密詔,給駐昆明的安西將軍李本深,叫他會同雲南巡撫朱國治密謀把吳三桂除掉的。他看了,將信一團,定了定神,冷冷一笑,對隨從武士吩咐幾句,叫他們先退下去。

李自成攻破北京後,明朝的力量已經瓦解,只剩下吳三桂這支人馬還有點實力了。李自成為了儘早收拾大局,遂叫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作書勸降。吳三桂初時以勢孤力薄,自念遠非李自成對手,被迫答應投降。不料他未到北京,就聽到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所奪的消息,劉宗敏正是李自成麾下第一員大將。他大怒之下,又想起自己若投降李自成,一定要屈居劉宗敏牛金星(李自成的宰相)等人之下,利祿未如己意,奪妾之恨難消,於是遂幡然變計,竟然勾引清兵入關,把李自成的軍隊和南明的殘餘政權都消滅了,得到陳圓圓的代價是做了頭號漢奸。

吳三桂吩咐重整筵席,親自端起酒,對少年書生說道:「令叔祖蓋世英豪,功輝日月。當年俺年少氣盛,一著棋差,原意也並非反對令叔祖,而是欲為令叔祖清除『君側』,將劉宗敏牛金星等奸賊掃滅,不意弄成今日之局。三十餘年來,每一念及,輒如芒刺在背。日前與令兄修函通好,今日又承公子不棄,遠道前來,請盡此杯薄酒,以釋兩家之嫌!」凌未風聽了,大吃一驚。原來這少年書生,竟是李自成的侄孫。金崖聽了,也才恍然大悟,自己身份的確比他差得很遠。只是誰都知道李自成功敗垂成,原因就是在於吳三桂引清兵入關,這種大恨深仇,如何能夠化解?他們萬分不解何以李自成的侄孫居然敢來,而吳三桂又以上賓相待?

他的房門外就是廳堂,他一出來可又碰到了一件奇事,廳堂上傅青主獨自秉燭讀書,一見他出來,立刻說道:「凌壯士,你進去,等下不論碰到什麼事,你都不能聲張,也不能動手!」凌未風見他面容庄肅,鄭重其辭,只好退回房內,注視著外邊的動靜。

說起這次離奇的聚會,要追溯到三十三年前的往事,那時是明朝末代皇帝崇禎的末年,李自成的農民軍自西安一直打到了北京,崇禎在煤山自縊,吳三桂那時是遼東鎮的總兵,駐防山海關,統有馬步軍十餘萬,當李自成大舉進攻、京師危急之時,明朝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叫他急急帶兵回京。哪知他走到中途,京城已破,他又重回山海關觀望。

李自成在清兵和吳三桂夾擊之下,在湖北九宮山戰死。但他死後還留下各地的農民軍四十萬之眾,由他的侄兒李錦率領,因大敵當前,農民軍決定和南明政府合作,南明政府還曾封李錦的軍隊為「忠貞營」,封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為「忠貞夫人」。不過李錦雖和南明政府合作,卻仍是保持獨立,仍奉大帥(李自成建國的國號)正朔,稱李自成為「先帝」,稱高氏為「太后」。後來李錦又在湖南戰死,軍隊由李錦的養子李來亨率領,轉戰至四川雲南的邊區,十餘萬軍隊都分散藏匿山嶺之中。清朝後來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命他管轄雲南四川兩省,用意之一,就是要他對付李自成的殘部。

(羽生按:李來亨據說是在康熙三年因力竭矢盡,自焚於湖北茅麓山九蓮坪的,但小說不同歷史,而且說不定他是「假死」,因此我寫他在康熙十二年之後仍然生存。作者姑妄告之,讀者姑妄聽之可也。)

吳三桂開府昆明之後,也曾屢次派軍「進剿」,可是川滇邊境,深山大川,地勢險峻,李來亨部隊又神出鬼沒,飄忽如風,因此在明亡之後一直成為清廷的隱患。

這樣的僵持,繼續了十餘年。李來亨雖然限於實力,不能出擊,吳三桂也不敢深入「剿匪」。這少年書生名喚李思永,是李來亨的幼弟,義才武略,出色當行,雖然他不是主帥,名氣還在擔任主帥的哥哥之上。

到了康熙十三年,吳三桂為清廷所迫,急圖謀反自救,這時想起了李自成的余部,正是自己背後的一把尖刀,若然得不到他們的諒解就冒昧舉兵,他們自山區一出,自己就將背腹受敵,因此極為焦慮。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時光,昆明正處在大風暴的前夕,清廷的人,西南各省督撫的人,平南王、靖南王的使者,李來亨的部屬,各方的人都在昆明勾心鬥角地活動。吳三桂苦思無計,最後聽了一個謀士之言,厚著麵皮,遣使者帶信到川滇邊區,致函李來亨,要求棄嫌修好。李來亨和手下大將,密議三日,眾論紛紜,有的說吳三桂是逼死「先帝」(指李自成)的大仇人,如何能夠合作;有的說他既決心抗清,就大可聯合一致。最後李思永一言而決,提出八個大字:「以我為主,先外後內。」上句意思是若和吳三桂聯合行動,必須自己這邊握著主動的大權;下句意思是,為了先對付滿請,不妨把吳三桂的舊仇暫拋開一邊。計策一定,李思永不惜親身冒險,單槍匹馬,前往昆明。

書接前文。話說吳三桂見了李思永,滿面堆歡,連連解釋,李思永冷冷說道:「王爺不用多言,我們若是記著前仇,今日也不會到此。」

吳三桂交待完畢,面色一端,對武土歌女等一干人眾喝道:「你們通通給我退下。」片刻之間,大堂又復平靜,一眾武士都在門外侍候,堂上只留下吳三桂的幾個心腹將領。

保柱雙目噴火,按捺不住,大聲喝道:「你這廝說什麼?」凌未風嘻嘻笑道:「無聊得緊,唱唱曲兒。」吳三桂怕事情弄僵,乾笑幾聲說道:「這位壯士真好閑情,不過咱們還是先談談正事。」接著他就說出一大堆督撫朝名字,並道:「平南王尚可喜和靖南王耿精忠也將在南方響應,我看除非義旗不舉,一舉大事必成。喏,這位就是平南王的使者。」說著指了一指金崖,金崖受寵若驚,躬腰說道:「我們都唯平西王的馬首是瞻。」吳三桂瞪了他一眼道:「以後別再稱我平西王了,我現在的官銜是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說罷又換過笑臉對李思永道:「賢昆仲一向以討虜為己任,這回該沒第二句啰!」

李思永淡淡說道:「『義旗』說得倒容易,只是這檄文可很難下筆呀!」凌未風突然又插口說道:「敢問這『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是誰封的?若有人問起永明王的下場,大將軍又該如何對答?」永明王是明朝的宗室,也是南明抗清的最後一支,永明王是吳三桂親自追到緬甸,捉來絞殺的。凌未風這一當面嘲罵,吳三桂尚未作聲,保柱已倏地拔出劍來,隔座刺去,李思永站起袖子一拂,攔在兩人中間。吳三桂大叫「住手!」保柱漲紅了面,硬將刺出的劍撤回,仍是怒目而視。

李思永雙手據桌,緩緩道:「大將軍暫請息怒,凌大俠所言雖然冒犯虎威,卻也不無道理!」吳三桂凝坐不動,陰陰沉沉地說道:「什麼道理?願見教於高明!」

吳三桂拍手作態,連聲贊道:「是呀!所以我們都佩服李公子的度量!今日之事,該先驅逐胡虜出關。」凌未風聽了,忽然唱起一段戲曲道白:「這叫做——解鈴還須繫鈴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意思十分明顯,譏笑舊日引清兵入關的是吳三桂,現在要驅逐清兵出關又是吳三桂。

吳三桂尷尬之極,滿肚怒火,卻又不便發作出來,眉頭一皺,強忍問道:「然則公子又有何高見?」李思永坦然說道:「與其用『反清復明』,不如用『驅虜興漢』,而且以大將軍名義昭告四方,不如由家兄出面。」保柱怒道:「原來說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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