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元順帝

元順帝值得我們在這裡特別提出討論,不是因為他之個性和作為,有特長之處,倒是由於他處境之特殊。元朝一共有11個皇帝,第一個皇帝世祖忽必烈從他稱帝之日算起,在位34年(之先的12年不稱元朝)。茲後的9個皇帝一共只經歷了38年。而最後的一個順帝卻又在位35年。這35年內,元帝國由一個無可奈何的局面終至土崩瓦解。最後明軍之北伐,如摧枯拉朽。元朝的覆亡,與其他幾個朝代類似。只是通常我們看到異族入主,北方的游牧民族以強悍的騎兵南侵,所向無敵。這次卻以多數民族為主,以長江以南為根據地席捲華北。元將或死或降。最後順帝直到通州失守,才夜半開大都(北京)的建德門北奔,時為1368年,也是明洪武元年。兩年後順帝因痢疾死在內蒙古之應昌(多倫北),他的后妃皇孫全部被明軍俘虜,只有太子率十餘騎遁去。明朝認為妥歡帖睦爾在國破家亡之前夕,不背城一戰,而決心逃竄漠北,是為「順天命」,所以稱他為元順帝。

傳統歷史家以「朝代歷史」為著眼,順帝御宇的35年元朝的統治力量與威望都已江河日下,總不外「馬上得天下馬上治之」的必然後果,那麼也就沒有如何值得琢磨、切磋之處了。

我們不以為每一朝歷史儘是他朝之殷鑒。在前述特殊情形這下,倒也有機會看出中國傳統政治的真髓。而且失敗也不一定是由於錯誤,有時某種人文因素在某種環境之下,註定的無法順利的展開。我們看到一個少數民族雖獲得政治領導權而不願遷就於多數民族政治體系之需要,其統治不能長久。我們雖一面以今日的眼光批評這種體制(因為這是今日讀史的首要目的,也就是要把今人的地位解釋得合理化),一方面卻也領悟到當時限於組織上技術的能力,選擇的機會至少(不然我們就不能了解何以歷史不能縮短,何以中國不能超次越級立即進入現代)。

接著元朝的是朱明王朝。洪武帝朱元璋很多的設施,今日看來是極不合時宜的,而當日他偏要那樣做。也只有將隋唐宋元的歷史一口氣的看下去,才能體會到他的處境和我們不同,而此中的背景,元順帝的一段也不可少。

從順帝的本紀我們不容易看出他的個人性格。傳統的作史者,也有把他寫作一個典型的亡國之君的情勢。比如說:他喜歡田獵,有一次獵於柳林,凡三十五日。他也有西僧教他「行房中運氣之術」或稱「善秘密法」。若干私人留下的筆記說他和喇嘛僧有公眾的淫行,甚至牽涉官員妻女。他也在國事蜩螗之際,於內苑造龍船,「帝自製其樣,船首尾長一百二十尺。」又造宮漏,「其精巧絕出,人謂前代所罕有」。此外他教宮女使用各種樂器,在贊佛前舞蹈,都是他「怠於政事,荒於游宴」的證據。這種說法,與記載其他很多亡國之君的行止,如出一轍,其真假不論,只是要將元代之覆亡,歸咎於最後一個皇帝之缺乏道德責任感,就有歪曲事實的嫌疑了。

妥歡帖睦爾原來是元朝宮廷政治的犧牲者。他以先朝皇帝的長子被流放,首先住在朝鮮北部的一個島上,次安置於今日之廣西桂林,他曾讀少量的漢文書,但根柢不深。1333年他13歲突交好運,被幾個權臣迎接出來做皇帝。但是起先7年他完全受制於立他的伯顏(很多蒙古人用這名字,此非滅宋之伯顏)以及當時的太后嬸母不答失里的勢焰之下。1340年他才利用伯顏之侄脫脫(也有不少的蒙古人用這名字,詳下)策動政變,將伯顏及不答失里流放,自主的做皇帝。從他的形跡看來,順帝是有權能的政客,適於生存,富於彈性,願意將就妥協,擅長利用一個人物或一種機構去平衡另一人物或因素。例如他自己好佛而主持佛教的各種儀節,卻又經常出席經筵聽儒臣講解詩書。在他手下蒙古人和色目人佔上風,他卻援引一個漢人賀惟一做御史大夫和左丞相。賀說這些職位依成例只有蒙古人能任就,皇帝則賜賀蒙古姓名太平,一定要他居此職位,並且詔省台官兼用南人。他的本紀里也看不出任何偏激的言辭。他對臣下的諫勸接納與否,也不追究進諫人,我們想像以當時宮廷處境之艱難,妥歡帖睦爾只能將就現實。他固然沒有領導能力,可是不是他的機警圓滑,也決難在位如是之久。

順帝的處境,簡略言之,即在元世祖的時代就已排定妥。忽必烈一心要保全蒙古人血統與語言的完整,這在中國以小自耕農為社會主體,實行官僚政治,利用教化作為行政工具的條件下,就已經格不相入,即算忽必烈沒有種族主義的心腸,他的政策已經有了種族主義的後果。並且在無形之中,已經將蒙古人的部落思想,帶入大都的政治里去。甚至成吉思汗的家法,以「忽烈而台」的選舉方式產生大可汗,也給元朝政治留下了一種不良的影響。忽必烈自己的稱帝,已經違法,以後皇位的繼承人也預先立為太子(甚至弟兄互為皇帝與太子)。可是新皇帝在上都登基,蒙古的宗藩諸王具在,並且每年春夏要駐留上都,要是某一派系的堅決反對,即僥倖在位亦難長久。這也和專制時代天子出諸天命是人間最高的權威觀念相衝突。況且元朝的皇后,依成例有她掌握的戶口錢糧,有下屬的職官,更足以代表她出身的門系之利益。這些條件都促成宮廷政治的不穩。順帝以前的9個皇帝之內,英宗和明宗被弒,順帝只9歲,在兵變時不知所終,寧宗只6歲,在位兩月逝世,至今歷史家還懷疑他死於非命。以上還沒有算到成宗與武宗間的安西王阿難答。他也和順帝一樣被簇擁到大都,只是剛稱攝政,還沒有做皇帝,就被執押解到上都見殺。

自從世祖忽必烈之後,元朝只有一個皇帝,有帶兵作戰的經驗,此即是順帝的祖父後來稱武宗的海山,他在1299年率領元軍到中亞細亞與窩闊台的孫子海都作戰。後者始終不承認忽必烈的元朝為合法,甚至元帝縱是中國的天子,也不是蒙古人的大可汗(詳本書「成吉思汗和忽必烈」末段)。他糾集了很多成吉思汗的後裔,一度將兩方之間70萬的人口驅逐到中國境內。海山鎮漠北之後兩年海都去世,他的聯盟瓦解,海山又繼續執行五年的掃蕩工作,永遠解除了元帝國在西北部所受的威脅,才回上都做皇帝。因之在他手下立戰功者,產生了三位權臣。一是燕帖木兒,一是康里脫脫,而最後一位則是上述的伯顏,燕帖木兒和康里脫脫都是色目人,屬於中亞的突厥語系,而伯顏屬於蔑兒吉角氏,雖是蒙古人,不屬於元朝皇室的正統。在1333年武宗早已去世,元朝的皇位也經過很多的周折,可是這時康里脫脫已經早死,燕帖木兒雖然也參與擁戴順帝,而且將女兒立為順帝的第一任皇后,他自己卻在順帝正式登極前二月去世,再二年之後,他一家全被清算,其中伯顏的力量為多,因此伯顏成為順帝朝中惟一的跋扈權臣。

順帝登極不久,伯顏以太師為右丞相,封秦王(據說那天秦州地震),以後更廢左丞相,自此獨攬相權。德國漢學家Herbert Franke 說:「他確定的是反對中國人的,因此他就與年輕的皇帝衝突,而皇帝倒傾向於臣下對中國傳統多少有些關心的蒙古官員。」

可是妥歡帖睦爾13歲做皇帝,15歲親眼看到他的皇后被伯顏牽去處死,他的同情和傾向,在他登極首七年之內,也不會發生任何實質上的作用了。

在伯顏的主持之下,元朝廢科舉。這種公開的考試製度在元朝本來發軔已遲,直到1315年才第一次舉行,去開國已55年,並且其條制將蒙古色目人分為一科,漢人南人另分一科,因此前二者人口,只有全國3%,其分配名額倒有總數50%。並且朝中的大官除少數例外,一向都是蒙古與色目人包辦。至此連這種考試剛行20年,也一併停止,以後入仕祿除了少數由學校生員出身之外,就靠父祖的勛績蔭官,或以吏員補官、或以衛士久侍近闥陞官了。

伯顏又以漢人造反,重申漢人高麗人及南人不得執兵器之禁。《元史》說他曾提議殺張、王、劉、李、趙五姓人,讀來好像不近情理。可是他又確曾以順帝名義下詔:「汝寧棒胡、廣東朱光卿、聶秀卿皆系漢人。漢人有官於省、台、院及翰林集賢者可講求拘捕之法以聞。」而更不合情理的,則是他又禁漢人學習蒙古文及色目文。一方面元朝法律有明文規定:凡五品官以上所進表章都要以蒙古文為正本,漢文為副本。

伯顏於1340年敗後,他好多措施都被放棄,譬如科舉又已恢複。只是有些原有種族上不平等的法令,依然存在,例如「諸蒙古人與漢人爭,毆漢人,漢人勿還報,許訴於有司」。又如「諸蒙古人因爭及乘醉毆漢人死者,斷罰出征,並全征燒埋銀」。這類條文與元朝及順帝全始終。我們今日提出這些文件,也不專在替漢人鳴不平,(因為鳴不平沒有濃厚的歷史意義),而是指出元朝人不明了中國官僚組織的真性格,因此也不明了他們自己所作所為的真實意義。

從長遠看來,要是蒙古人決定了他們自己統治者的地位和色目人的次要地位,都應長久的保持,有如世襲的階級,則他們的政治體系也應當構成「封建」形態。這也就是說,自始就以地方分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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