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敗寇成王 道旁談史事 傷心驚變 湖上起風波

只見白衣少年的帽子已跌落地上,方巾亦已散開,露出滿頭秀髮!原來武振東雖然急忙收掌,但掌風已把他的帽子與方巾震得跌落散開,眾人因為畢擎天受傷,一時未曾注意,聽了畢擎天的驚叫之聲,隨著他的目光看到白衣少年頭上,這才知道他竟然是個少女!

畢擎天心中一凜:「這女孩子對大事雖然不能決斷,但見事卻是極為機警!」原來他見於承珠如此美貌年輕,武功卻那麼了得,又是于謙之女,張丹楓之徒,心中實在非常想把她留下,故此昨晚就做了手腳,把一種葯混在草料之中,給馬吃了,這種葯並無毒害,但卻是一種緩性的麻醉劑,馬吃了之後,跑起路來,不多久便會疲倦,非有他的特製解藥,不能恢複。他一心要留下於承珠,故此不惜以大龍頭的身份,作了此事,在他以為這是一番好意,不料於承珠卻非常認真地正言質問,畢擎天的豪氣雄風,在這樣一個機靈的女孩子面前,竟如萬丈洪波,突然被石堤迫住,飛不出來。

原來這白衣少年名叫於承珠,正是于謙的獨生愛女(曹太監知道于謙無子,曾對畢擎天言及,所以剛才畢擎天懷疑她的身份)。昔年雲蕾在於謙家中,見她生得可愛,甚是喜歡。她與張丹楓結婚之後,便收了於承珠為徒,帶她到太湖去住了幾年,學成了一身武藝;雲蕾和張丹楓不但把玄機逸士所創的劍法傾囊傳授給她,雲蕾還把她的暗器絕技飛花打穴也教了她,雲蕾初出道時,曾仗著這路暗器得了個「散花女俠」的美名,如今經過將近十年的熟習精研,更是出神入化,雲蕾有個心思,她因自己在江湖上不過兩三年便遁跡太湖,因此想於承珠不但承繼她的武功,也承繼她「散花女俠」的雅號。

於承珠幾年來得張丹楓與雲蕾的悉心傳授,不但承繼了他們的武功,也承繼了他們的氣質,張丹楓夫婦如今亦不過是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與她年齡距離不算很大,故此她對張、雲二人,不但是師徒情份,而且視同父母,視同好友,比老父還要親近得多。她是個未經世故純任性情的少女,所以一聽有人辱及她的師父,在那一霎之間,便立刻心情激動,竟不管這人是於自己有恩,也要拔劍而起了。

一回頭,只見那人濃眉大眼,短須如戟,可不正是畢擎天,於承珠正沒好氣,道:「有什麼好談的?」畢擎天道:「我剛才罵了張丹楓,惹你生氣。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罵張丹楓么?」於承珠心中惱怒,手按劍柄,道:「我不要聽!」說出之後,似覺太過,又道:「你替我收殮爹爹,我自是感激你的大恩,但我早就說過,不許你再提張大俠的名字!」畢擎天道:「咦,這倒奇了。張丹楓是你的什麼人?」於承珠道:「不要你管。畢大龍頭,咱們各走各路,你的恩情,我日後總有報答於你。」

於承珠心中悶悶,策馬前行,想起那畢擎天的粗邁豪獷,自是有一種英雄氣概,但總是不能叫自己心折,到底是有什麼不順眼之處,自己也說不上來。剛才那一劍刺得對是不對,自己也不能判定。父仇該不該報,如何報法,這種種都引起了於承珠思想的紛亂。要知她不過僅僅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女孩子,別人在她這個年齡,可能還不解憂愁,只知道嘻嘻哈哈地過日子呢,而她卻遭遇了慘痛的巨變,心靈上負上了與她的年齡大不相稱的重擔。這時她只有一個願望,但願早日趕回太湖山莊,抱著師母痛哭一場,然後再向師父請教。

那匹白馬本來疾跑如風,不知怎的忽然慢了下來,於承珠輕拍馬背,柔聲說道:「馬兒呵,快些跑吧。」那白馬嘶了兩聲,口中吐出白沫,走得更慢了。於承珠大是奇怪,她從未曾見過白馬會這個樣子!這匹白馬本來是張丹楓的坐騎,名為「照夜獅子」,乃是世所罕見的寶馬,端的是日行千里,逐電追風,於承珠平素只嫌它走得太快,想不到它如今竟是一步一步地挨著走,連病馬也不如。於承珠跳下馬背,只見白馬噓噓喘氣,口中白沫飛濺,於承珠又不懂醫馬,心中大急,毫無辦法,想起這白馬從來未生過病,又是心痛,又是憐惜,抱著馬頭,輕輕撫拍,柔聲說道:「再走幾里路吧,到了前面的小鎮,我給你吃個飽飽的,再找人替你治病。」那白馬似是熟知人意,忽地一聲長嘶,前蹄微屈,往時它主人騎它之時,它總是這個樣子,於承珠心中不忍,但見那匹馬嘶鳴顧盼,待著自己,只好跨上馬背,白馬嘶了一聲,又放開四蹄疾跑,但只是過了一際,又慢了下來,竟似不勝疲勞,口中的白沫噴得嘶嘶作響,於承珠正想下馬牽它,忽聽得背後馬蹄疾響,有人叫道:「於姑娘,你的馬走不動啦,咱們再談一談。」

於承珠想的可不是這個,她聽了畢擎天的說話,料想畢擎天定是到她家中搜查過那張地圖,大約是他來搜查之時,家中財產已被沒收入宮,地圖當然沒有找著,父親的詩稿則可能是抄家的人不放在眼內,隨便拋棄,以致被撿去。於承珠心道:「我本以為他冒險入京,闖天牢,劫人頭,純然是為了我的父親,哪知他竟另有所圖,敢情那張地圖才是他最看重的東西!」於承珠一片純真,起先雖然因為畢擎天罵她師父,令她大為反感,但心中仍是對他非常感激,如今聽了這話,那感激之情,自然而然地打了一個折扣。在神色上也就自然地表露了出來,畢擎天也似察覺到了,只見於承珠作了一揖,道:「畢爺的話說完了吧?我可要走了。」面上沒有怒容,話也說得客氣,神情卻是冷漠之極,畢擎天平素豪氣干雲,這時卻不自禁地心內一酸,好生失望。

於承珠冷冷一笑,說道:「原來你說來說去,說的還是張大俠張丹楓。那可並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老和尚是彭瑩玉,小叫化是朱元璋,運私鹽的是張士誠,那個既做過和尚又做過叫化的第三個徒弟大約是你的祖先畢凌虛了。畢大龍頭,這些陳年舊帳你還提它做甚。」(按:朱、張、畢三家之事,詳見拙著《萍蹤俠影錄》)

畢擎天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和尚,他的本事大得不得了,不但精通武功,而且熟知兵法。他有三個徒弟,一個是小叫化,一個是運私鹽的,還有一個既做過和尚,又做過叫化,後來大徒弟和二徒弟都曾經稱王稱帝,後代也曾享富貴榮華,只有最小那個徒弟,一無所成。他為二師兄和大師兄在長江交戰,戰死之後,連屍骸也撈不到。他的後代便永遠流浪江湖,做叫化做和尚,還要時時提心弔膽,逃避皇帝的追緝。

畢擎天說道:「即算張丹楓名滿天下,我也說他這事做得不合。」於承珠怒道:「那時瓦剌入侵,你不知道嗎?抵禦外敵豈不是緊要於自家爭王爭帝?」畢擎天道:「這地圖乃是張、畢兩家之物,實在說來,我畢家更應做大半個主人,他說也不與我們說一聲,就拿去交給皇帝!」於承珠道:「不,他是交給我的父親。」畢擎天目光一閃,往下說道:「這是第一個不合,抵禦外敵固然緊要,但總也該取得我家同意。」於承珠冷笑道:「原來你是爭一口閑氣。」畢擎天不理這話,仍然往下說道:「再者這地圖照理他應留下副本,或者在打退瓦剌之後,就應取回,總之,張丹楓總會保有一份,但我爹爹臨死之前,曾派幫中兄弟問他取回,他卻堅說沒有。如此不顧當初兩家的義氣,這豈不是第二個不合?」於承珠冷笑道:「張大俠又不想稱王稱帝,他為何要留下副本或向我爹爹取回!他說沒有就是沒有。你敢不相信他!」

無風忽起波三丈,險惡江湖不忍看。

這一下當真是變出意外,大家都說不出話來!忽聽得那老太監道:「承珠,承珠!果然是你!畢寨主於你有恩,不可動手!」白衣少年呆了一呆,劍尖一挑,將帽子挑起,重新戴上,忽地撫劍一揖,緩緩道:「畢寨主,大恩不言報,日後你若有所需,水裡火里我都聽你差遣,只是你若然罵張大俠,那就休怪我與你反目成仇!」收劍一躍,旋風般跑出屋外,畢擎天大叫道:「於兄,請留步!」他叫開了於兄一時間未能轉口,只見那「白衣少年」高聲長嘯,他的那匹白馬本在園中,應聲而來,「白衣少年」一躍上馬,這馬端的是神駿之極!被主人在背上一拍,竟然跳過丈多高的圍牆,只聽得密密的馬蹄聲有如擂鼓,霎忽之間蹄聲漸遠漸隱,想是去得遠了。眾人均是驚詫之極,猜不透她何以如此不近情理?

畢擎天笑道:「你要走也走不了,你的馬兒可不肯替你趕路!」邊說邊走近於承珠那匹「照夜獅子馬」,那匹馬忽地怒嘶,揚起前蹄,似是發了脾氣,竟要踢畢擎天,畢擎天退後兩步,笑道:「雖在病中,亦還這樣神駿,果然是匹寶馬!」於承珠本就聰明,又受了張丹楓這幾年的薰陶,機靈之極,見此情狀,心中一動,道:「畢大龍頭,你是北五省的綠林領袖,你可不能欺瞞我一個女子。」畢擎天道:「怎麼?」於承珠道:「這匹馬是不是真的生病?還是給什麼人作弄了?」

畢擎天哈哈一笑,道:「你如此偏袒,我也不必說下去了。」於承珠怒道:「好,你再說。」畢擎天道:「就算他真的沒有留下副本,天下誰不知道張丹楓聰明絕頂,過目不忘?他就是默寫一份也可以寫得出來。」於承珠聽他稱讚自己的師父,怒氣稍斂,微微一笑,只聽得畢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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