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回 劍氣如虹 廿年真夢幻 柔情似水 一笑解恩仇

額吉多咬一咬牙,扭轉了頭,不敢看脫不花可怕的臉孔,反手一甩,將脫不花的屍身拋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繩點著,迅即跳到一邊。

張宗周突然自殺身亡,在場的人誰都沒有料到。張丹楓面色如死,眼睛發直,哭不出聲來。雲蕾慘叫一聲,跌倒地上,雲澄也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坐下。澹臺滅明和石英高叫:「主公!」雲重跳上前去想扶張丹楓,張丹楓忽然掩面狂奔,一躍躍上正在園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馬,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馱著主人,箭一般的射出園門,倏忽不見。

再說雲重被祈鎮三道金牌,召去朝見。祈鎮被瓦剌國王安置在皇宮內右進的一座偏殿,雲重隨著三個衛士,喚開宮門,走過彎彎曲曲的角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宮殿的門前,守門衛士進去通報,過了好一會,那衛士出來說道:「雲大人,請你在這裡等候召喚。」雲重心急如焚,問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見,怎麼還要等候?」衛士道:「皇上正吃著燕窩,還未吃完呢!」雲重又急又氣,想不到皇上接二連三地用金牌催促,卻原來還有這樣的閒情逸緻,在吃燕窩。

又過了一會,借用的蒙古小太監才出來道個「請」字,雲重三步並作兩步,跳入裡面,只見祈鎮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四個瓦剌國王遣來伺候他的小太監正在替他捶背,祈鎮神色悠閑,絲毫不象有急事的樣子。

雲澄後面還有幾匹坐騎,那是雲重和他的母親,澹臺滅明和他的妹妹,一齊看著他們,微微含笑。澹臺鏡明策馬上前兩步,與雲重同行,揚鞭笑道:「丹楓,快活林已布置一新,園林更美,你還不進城么?」張丹楓如在夢中初醒,低聲說道:「小兄弟,你也進城么?」雲蕾盈盈一笑,種種恩仇,般般情愛,都盡溶在這一笑之中。正是:

祈鎮咳了一聲,道:「是呀,是有緊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們明日雖然歸國,到底在瓦剌一場,受他招侍,他們是主,咱們是賓,他們敬重咱們,咱們也不可廢了禮節,瓦剌國王要親自送朕出城,咱們若是安然受之,似乎有些過份。不如由你接我出宮,咱們遞表辭行,瓦剌國王若要來送,咱們在城外等他,這樣才合彼此相敬之禮。」

原來是這個「急事」,雲重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祈鎮在瓦剌被囚期間,所受的是何等「招待」,雲重亦已早就從張丹楓口中知道,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顧大明天子的身份,要遞表辭行,要講什麼「相敬之禮」。

雲重斜眼一瞥,只見那四個小太監在偷偷地笑。雲重心念一動,忽然問道:「這當真是皇上的意思嗎?」祈鎮面色一端,斥道:「雲重,你可知道失言之罪嗎?這當然是寡人的意思。」其實這是也先發覺脫不花偷走之後,早料到她要去邀請雲重的一著,所以一面派人阻攔,一面派窩扎合向額吉多傳令,一面派人入宮威脅祈鎮,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齊下,無非是想阻撓雲重,使得他沒法救張丹楓父子。

皇宮早就在也先勢力控制之下,他當然可以操縱自如,祈鎮生怕也先不放他歸國,被他一嚇,心中想道:「不必為這禮節之事致生變卦。」果然聽也先所指,將雲重召了進來。而且還要在臣子面前維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祈鎮責了雲重幾句,面色一轉,說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人遞表給瓦剌國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賞賜了宮中的僕役之後,天亮之時,咱們就走。」雲重忽地抗聲說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遞表了,我已通知瓦剌國王,明兒不走!」

只見一個美貌如花的少女,扶著一個形容憔悴、頭髮稀疏斑白的老頭,走入門來。這老頭面上交叉著幾道傷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蹺一拐的走著,面上神氣極是駭人,祈鎮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只聽得雲重突然顫聲叫道:「爹!」跑上前去,抱那老頭。

張宗周抬起眼睛,只見雲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的盯著他,動也不動,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復仇魔鬼!張丹楓和雲重同時叫了一聲,奔上前去,雲澄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雲重一記耳光,雲重跪倒地上,哀聲叫道:「爹,離開這兒吧,離開這兒吧!」張丹楓也上去扶著張宗周的肩頭,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張宗周也是頭也不回,手臂輕輕一撥,將張丹楓推開。雲澄和張宗周二人仍然是面對面的站著,誰也不先說話,雲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聲「爹!」雲澄仍似聽而不聞,好像整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張宗周,他狠狠的盯著張宗周,那眼光竟似是包含了人間所有的怨毒!

且說張丹楓正在瞑目待死,忽聽得圍牆外面的叫聲,這一喜非同小可,陡的一躍而起,正瞥見澹臺滅明橫鉤自刎,急忙將他的吳鉤搶下,叫道:「你聽,是雲重來啦!」一跳跳上圍牆。張宗周徐徐張開眼睛,道:「是誰來啦?」澹臺滅明道:「咱們命不該絕,是明朝使臣來拜會你啦。」這時張宗周也聽清楚了,外面傳來的果然是替「天朝使者」喝道的聲音。明朝的使臣竟然會來到他的家門,此事比受也先炮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張宗周眉宇之間掠過一絲笑意,但隨即又低下了頭,長長的嘆了口氣。

這一要求,頗出雲重意外,雲重回頭一看,見祈鎮神情,好像害怕獵人的兔子一般,與適才裝模作樣的怒獅神態,前後判若兩人,雲重心中不自覺的泛起一種厭惡與憐憫的混合情緒,覺得這個「萬人之上」的帝皇,其實十分渺小,但還是恭恭敬敬的屈了半膝,承接「聖旨」。

曙色漸顯,曉寒迫人,祈鎮道:「且待朕加一件衣裳。」走入內室,打開衣櫃,當眼之處,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擺在當中,這正是祈鎮被也先囚於石塔之時,張丹楓從身上解下來送給他的,祈鎮一見,觸起當日情景,不覺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心情激蕩,自己也分辨不出是惱恨還是羞慚,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拋開,心中煩躁,挑來揀去還是選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開,晨光漸漸透入窗戶,雲重叫道:「皇上,請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這一聲令祈鎮在迷茫之中驚醒過來,手足無措的隨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來啦。」到他與雲重出了皇宮之時,才發覺自己隨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張丹楓送給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張丹楓在心中重讀了這封信一遍,另一個影子又泛上來,這是雲蕾,是父親希望他能夠與之結合的雲蕾!可是經過那一場傷心慘痛的事件之後,此生此世,只恐已是相見無期,還說什麼談婚論嫁?張丹楓這兩月來愁腸寸斷,幾乎又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這次歸來,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煩,哪知不到江南,還自罷了,一到江南,卻不由自己的更想起雲蕾,想當年並轡同來,也正是這個梅子黃時,榴花初放的季節,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聲,多少淚痕,到而今卻真像李清照詞所說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更傷心的是:「柔腸已斷無由斷」,「淚已盡,那能流!」

父親的影子在張丹楓心中泛起:父親做過錯事,也做過好事,他幫助了瓦剌強大,也暗中幫助祖國打擊了也先。張丹楓年輕時覺得不可理解的父親,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親像他一樣驕傲(可惜這驕傲卻引他走入歧途),父親也像他一樣,血管中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液。

「是不是太遲了?天已亮了,朝陽也升起來了!」雲重放馬飛奔,恨不得把時間拖住,好在一直聽不到炮聲,但這卻令雲重更是緊張,更是心驚膽戰,好像一個待決的死囚,時間已到,卻是遲遲不見劊子手的刀斧斫下,每一秒鐘的等待,就像一年那麼長久,誰知道炮彈在什麼時候打出,也許就因為遲了半步,鑄成了終生悔恨的過錯。

原來雲澄因為跛了一足,難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剌京城,至賓館一問,始知雲重竟然到了張家,雲澄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迫女兒將他帶來,這時他重見兒子的歡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蓋了。

張丹楓也不敢再看,跳下城牆,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澹臺滅明,凄然笑道:「爹、澹臺將軍,咱們今日一同走了!」澹臺滅明雖然不見外面情形,但聽到是額吉多親自放炮,早已不作倖存之想,吳鉤一舉,亦向心房插去。

雲重尖叫一聲,心頭像被一座大山突壓下來,一切絕望,忽聽得炮聲暗啞,完全不像那在戰場上聽慣的大炮之聲,張目一看,只見那炮彈冒著白煙,只打到距離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滾下水溝,竟然沒有爆炸!

澹臺滅明見張丹楓在牆頭上搖搖欲墜,叫道:「喂,你怎麼啦?」張丹楓定一定神,大聲叫道:「雲重兄,快快走開,休要送死!」在最危險的時候可以見到最真摯的友誼。張丹楓與雲重都已把自己的生死置諸度外,一個仍然是馬不停蹄,一個在大聲呼叫,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嗚」的一聲,白煙四散,炮彈打出來了。

雲重忍著一肚皮氣,跪到地上,三呼萬歲。祈鎮拉長了嗓子,慢吞吞的說道:「卿家平身,賜坐。」雲重爬了起來,並不就坐,先自問道:「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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