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回 觸景傷情 窮村嘶駿馬 神機妙算 泥沼陷追兵

周山民道:「雲重經過雁門關之時,曾與我們相見,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親報信,請她老人家到瓦剌京城相會的。想不到他的父親還活著。伯母說,她等到雲蕾回來時,再和他們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張丹楓聽到「雲蕾」二字,身軀微微顫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雲重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做隨從,另外還有幾位女子隨行。」澹臺滅明奇道:「什麼,還有娘兒們隨行?」周山民笑道:「澹臺將軍,聽說隨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臺鏡明的。」澹臺滅明喜道:「哈,她也來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親洞庭莊主叫她來接我的。」周山民道:「一點不錯,恭喜你們,你們都可以回國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幾個女子都是你們澹臺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們同來作伴的。」澹臺滅明心道:「鏡明這小妞兒倒想得周到,想是不願孤身與雲重一起,以免貽人口實。呀,丹楓如此鬱悶,若然將鏡明許配與他,倒是兩全其美。」正自遐思,只聽得周山民又說道:「他們是天朝的使節,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許還要十多天才能到瓦剌京城呢。我倒是為他們擔心。」張丹楓道:「怎麼?」周山民道:「兩國在戰亂之後,到處都有黑道人物崛起。雲重雖然帶了十八名御前待衛,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在雁門關內,有我們傳下了綠林箭,可保無事。到了雁門關外,那就非我們之力所及了。」澹臺滅明道:「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談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剌境內出事,他也難以下台。」周山民道:「話雖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咸知,心腹難測。何況瓦剌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聽也先號令。瓦剌的綠林大盜那更不用說了。還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們商量,要不要派幾個得力的人去接他們?」

張丹楓與澹臺滅明走到山下,日頭已落,星星正在天邊眨眼,兩人就在山腳的獵戶人家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張丹楓在山腳尋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獅子馬,那匹馬真是寶馬,張丹楓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覓水草,竟然一直等著主人,沒有離開,一見主人,便即嘶叫跳躍,歡欣之極。張丹楓攬著馬頸,想起了與雲蕾並馬馳驅的情景,又不禁凄然淚下。

澹臺滅明道:「有此寶馬,咱們不須十日,便可趕回都城。」張丹楓道:「瓦剌京城近事如何?」澹臺滅明道:「外表雖然平靜,其實卻是山雨欲來。」張丹楓道:「怎麼?」澹臺滅明道:「阿剌知院聯絡各部,欲起義兵。也先急欲與中國講和,我離開都城之日,聽說大明朝廷已派出講和的使者了。但願這使者能在他們兩方交兵前來到,否則仍恐有變。」張丹楓道:「我父親呢?」澹臺滅明道:「他已辭了宰相職位,現在專候大明的使者到來。」張丹楓道:「他還沒有決心回國?」澹臺滅明搖了搖頭道:「現在誰也不敢勸他。他留在瓦剌都城,雖說已無職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間,以恐必有危險,看來只有你勸動他了。」

張丹楓聽了,想起自己這幾日失魂落魄,幾乎誤了大事,心中暗呼慚愧。跨上寶馬,立即趕路。

張丹楓道:「立刻撤走!」雲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敵人虛實,又有婦女,撤走豈不更為危險?」澹臺鏡明微微笑道:「張大哥必有高見。」雲重默不作聲。張丹楓道:「你將要交與瓦剌的禮物,都放在一匹馬上。叫其他的人都棄了馬匹,隨我衝出,保你毫無傷損,而且可立大功。」

澹臺滅明不知就裡,笑道:「丹楓,你的人緣倒很好啊!」張丹楓黯然不語。忽聽得馬嘶之聲,那匹「照夜獅子馬」突然放慢了腳步,嘶鳴相應。張丹楓舉頭一看,只見道旁一間破破爛爛的泥屋,屋子外邊的枯樹上,正系著雲蕾那匹紅馬,原來正經過雲蕾的家,雲蕾因要扶持老父上山,乘馬不便,所以將它留在家裡。兩匹馬相對嘶鳴,四蹄跳躍,澹臺滅明好生奇怪,笑道:「這是誰人所居?瞧不出這間破屋的主人倒養有一匹千里良駒。丹楓,怎麼,怎麼你的馬兒……」正想說「怎麼你的馬兒倒好像與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見張丹楓面如灰土,眼中含淚欲滴,澹臺滅明大為驚駭,急忙停口不語。只聽得張丹楓長長嘆了口氣,仰天吟道:「那堪重過傷心地,黃葉西風總斷腸。呀呀,馬猶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內忽然傳出人聲,似是屋內的主人正要趕出來,張丹楓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馬背上,這匹馬相隨張丹楓多年,未嘗受過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開四蹄疾跑,勢如奔雷逐電,把澹臺滅明遠遠甩在後面。澹臺滅明搖了搖頭,叫道:「丹楓,你心裡不痛快,何苦作踐畜生?」張丹楓痛哭失聲,輕撫馬背,這馬一放開了腳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間,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臺滅明趕上來時,只見張丹楓已收了眼淚,停在一間道旁的酒肆門前。澹臺滅明雖然見慣張丹楓的狂態,也為他今日的大失常態而擔心,停馬問道:「丹楓,你怎麼啦?」

張丹楓大聲道:「來來,咱們且在這裡痛飲一場。」澹臺滅明道:「咱們還要趕路。」張丹楓笑道:「有酒便當一醉,醉了正好趕路。澹臺將軍,你今日怎的這麼不爽快?」不由分說,將澹臺滅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馬奶酒么?」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賤價酒,酒肆主人翻起一雙白眼,道:「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請先付錢。」張丹楓大聲叫道:「打六七斤來。」啪的將一錠大銀丟到酒柜上,道:「這是酒錢,都把給你,休得羅唆。俺不喜歡你白眼看人,你知道么?」酒肆主人嚇了一跳,趕忙換了一副笑臉,心中卻道:「這小夥子原來是先在別處喝醉了。」

這間小酒肆的馬奶酒釀得又酸又澀,澹臺滅明喝了兩口就皺起眉頭,只見張丹楓如長鯨吸川,一連盡了六七大碗,連連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離中雲蕾的影子不停晃動。

張丹楓記起了初與雲蕾締交之時的情景,那時自己亦曾飲了一大葫蘆的馬奶酒,狂歌痛哭,披心相見。而今回首前塵,伊人已杳,禁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澹臺滅明只喝了幾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張丹楓一人喝完。澹臺滅明連連催道:「好啦,應該走啦。」張丹楓苦笑一聲,放下酒盅,忽聽得外面又有馬嘶之聲,有人叫道:「翠鳳,你瞧,真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只見一男一女飛步入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後面的是石翠鳳。周山民道:「丹楓我找得你好苦,卻想下到在這裡相見。」石翠鳳卻「咦」了一聲,驚詫說道:「丹楓,雲蕾姐姐呢?她怎麼不和你一道?」

張丹楓搖搖晃晃,吟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你留不住她,我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石翠鳳只道張丹楓拿她的舊事來開玩笑,取笑她以前誤將雲蕾當作男子,痴纏雲蕾之事,雙頰通紅,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經事找你,你卻胡說八道!」

張丹楓驀然一驚,酒意醒了幾分,問道:「你們怎麼到此地找我?」石翠鳳笑道:「我們到了雲蕾姐姐家中,見到雲伯母了。你和雲蕾姐姐是不是鬧了彆扭?伯母說你本來是和雲蕾一同來找她的,後來卻獨自走了。她又說蕾姐姐前幾天剛和她父親出門,我還以為他們是去找你呢。」張丹楓道:「怪不得我適才路過之時,好像聽得裡面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你們。」石翠鳳道:「我們剛剛尋到,才坐得一會兒,就聽得你那匹寶貝馬兒的叫聲,我們趕出來,你已經去得遠了。我們急急追趕,趕到現在才追上你們。咦,說來我倒要問你了,你就算和雲蕾姐姐鬧了彆扭,也不該如此無禮,怎麼過其門而不入?雲伯母多可憐,你也該去看看她。」

寒風颯颯,張丹楓與雲蕾相對而立,各自無語,各自凄涼。澹臺滅明搖了搖頭,輕輕嘆息,忽在張丹楓的耳邊低聲說道:「你拋得下大明九萬里的錦繡河山,難道就拋不開一個女子?」張丹楓心頭一震,道:「什麼?」澹臺滅明道:「你的父親指你重光大周,你為了不讓中華九萬里的錦鄉河山淪於夷狄,冒了多少艱危,獻寶獻圖,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業尚自可棄,還有什麼恩怨不能拋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我視帝王如糞土……」澹臺滅明緊接著道:「祖國河山待你回。」張丹楓面色倏而一變,由白轉紅,澹臺滅明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在他的心上響起了一個焦雷,這霎時間,他想起了自己從漠北趕往江南,又從江南重回漠北,歷盡萬水千山,經過無窮劫難,所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自己的一番壯志,為了保全中華的錦繡河山,為了要使中國和瓦剌永息干戈,四鄰和睦,這番理想,而今即將實現了,自己卻這樣頹唐!張丹楓本是聰明絕頂,極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頓覺胸中熱血沸騰,不能自已,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說道:「澹臺將軍,多謝你來接我,咱們走吧。」向師父、師叔伯們行了一禮,眼光從雲蕾面上一掠而過,急急轉身便走。背後傳來了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嘆息之聲。雲蕾頹然坐在地上,眼淚流不出來。好在張丹楓不敢回頭,若然回頭,只要望她一眼,兩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擁,誰也不忍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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