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回 恩怨難忘 豪情化飛絮 情痴不悔 魔窟締知交

這一瞬間,雲蕾有如觸電一般,全身震抖,愛恨恩仇,羞慚自疚,百般情緒,倏然之間都湧上心頭。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張丹楓,腦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經全都麻木了,知覺也消失了。張丹楓面色慘白,凝望著她,只見她慢慢地伸出手來,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羅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張丹楓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件紫色的羅衣,正是雲蕾露了女兒本相之後,第一晚所換的衣裳,記得那時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燭光掩映之下,他還嘖嘖稱讚過她的美麗。這件紫羅衣在他們兩人的心頭,都曾經佔過一個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憶。然而這件紫羅衣如今已被雲蕾親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憶,也好像這件羅衣一樣,被撕碎了,隨風而逝,永不復回!

張丹楓就這樣如痴如狂地獨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還有點清醒,記得自己此來是要找師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單獨在這荒山之中。見著山花枯樹,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雲蕾的形象,聽到流泉山澗的聲音。也好像雲蕾在呼喚他,然而這「呼喚」之聲倏忽又變成了那「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張丹楓永遠忘不掉這個聲音。這聲音在追逐著他,他不敢下山,茫無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那個聲音,避開那個令人厭煩的山下的世界。

誰知雲澄並沒有死,他跌下時被樹杈一擋,雖跌破了一足,面容也給尖利的亂石劃毀,但卻保全了性命。可是他雖沒死,所遭遇的卻比死還難受!他受了重傷,在山谷之中又無人相救,只好吃死屍身上的乾糧(在格鬥之中,亦有許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渴了就飲雪水,這樣的養了幾日,氣力居然漸漸恢複,爬出谷去,在雁門關外乞食流浪,不久就打探到雲靖在雁門關遇難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覺天地茫茫,更無一處是自己立足之地。

那老頭笑道:「哈,這就是你的小兄弟嗎?」張丹楓嚷道:「你怎麼敢瞪著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這個沒禮貌的糟老頭子。」一掌掃去,那老頭豎起一指,輕輕一點,張丹楓的金剛掌力,被他指頭輕輕一觸,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對著一張雲蕾的圖像哭道:「呀,呀,我不許別人瞪著眼睛看你,為什麼你卻瞪著眼睛看我?」那一張正是雲蕾發怒的圖像。

上官天野武功蓋世,且有「魔頭」之號,幾十年來,隱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從他居處的附近經過,卻不料被張丹楓震塌了他的石門。上官天野初時還以為是玄機逸士,但轉念一想,以玄機逸士的身份,絕不會這樣無禮,心中極是奇怪,到他遙用「一指禪」的功夫,點倒了張丹楓之後,便急急點燃燈火,要看這個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究是何人?

兩人大哭一聲,那老頭大叫道:「今日這一哭真是痛快極了,哈哈,三十年來鬱積,今日得遇同病相憐之人!」哭聲轉為笑聲,張丹楓也不知不覺地跟他笑了起來,但覺這一哭之後,心中舒服許多,腦筋漸漸清醒,不覺問道:「我怎麼會來到這兒?」

恩怨無端誰與解?且看逸士斗魔頭。

那老頭笑道:「是呀,我也正要問你,你怎麼會來到這兒?」張丹楓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兒,只記得自己和雲蕾之間的事情,記得雲蕾的家,就在這座山的南面峽谷,好像是自己被她關在門外之後,就跑到這兒,為的就是要找這個老頭來一訴衷曲似的。張丹楓自自然然地覺得,這個老頭是願意聽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願意將心事告訴他的人。

張丹楓哈哈大笑,走回書房,得意之極。他思索往事,甚是傷神,不覺納頭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兵器交擊的聲音,張丹楓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個侍者都不見了,打開靜室,烏蒙夫也不見了。張丹楓走出了石室,只見外面山頭,大樹之下,有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他也記了起來,乃是雲蕾的師父飛天龍女葉盈盈。烏蒙夫和幾個侍者站在旁邊。謝天華與飛天龍女見張丹楓突然從石室中跳出來,都不禁大為奇怪。正是: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絕頂的高手,像玄機逸士這樣的人,還可以用閉穴法來防禦我的一指禪功,但若用閉穴法,雖被點中,亦不至於暈厥,而且在脈象中亦沒有閉穴的跡象。此人既被點倒,卻又並無傷損,不知是何緣故?難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我所不知曉的神奇的內功么?」

原來雲蕾的父親雲澄,當年護送雲靖回國,在雁門關外的山頭,遇著了追兵,他拚死斷後,受了重傷,跌下深谷。當時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聽到他凄慘的叫聲,又見他從懸岩跳下,都以為他必死無疑,即雲蕾兄妹,亦斷斷料不到他們的父親尚在人世。

張丹楓不知內里情由,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就像雲蕾不應拋棄他一樣,故此順著上官天野的口氣,大罵那個劍客,兩人說話甚是投機,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內功自療,希望他經過幾日的靜養之後,可以慢慢恢複記憶。

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驚詫,只見倒在地上的竟然是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上官天野所學甚廣,醫卜星相,無所不能,一見情狀,便知其中定有蹊蹺,試替張丹楓把脈,一把之下,具有絕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為奇怪。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頂,停下足來,忽覺腹中饑渴,這才記得自己隨身攜帶的乾糧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經吃完,這一天竟然沒有吃過半點東西,飢餓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該去找點吃的東西,抬頭一看,只見山上一間石屋,隱隱冒出炊煙。

他流浪年余,想來想去,只有重回瓦剌,就這樣的再踏遍萬水千山,有時給人做短工,沒人請時就乞食,經過無數辛酸痛苦,又從雁門關外回到了蒙古北邊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張丹楓猛地一拍腦袋,叫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我的師祖叫做玄機逸士,玄機逸士就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傳下兩套劍法,分開傳授,所學之人,只准知道自己這套劍法,不許知道另外那一套劍法,偷學半招,就要被罰面壁十五年。我是在瓦剌京城學技的,呀,我是跟誰學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兩套劍法彼此不準偷學,呀,然後忽然相遇,雙劍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巔,天下無敵,哈哈,天下無敵!」

他信馬所之,只見唐古拉山高聳雲霄,他依稀記得,自己的師父曾經約過他在北高峰相會,好像是要去拜會什麼魔頭。張丹楓本來是聰明絕頂,記性過人,然而心靈上的重創,竟使他陷入半瘋狂的狀態,除了雲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記得一鱗半爪,連那老魔頭是誰,師父為何要去拜會他,他都記不起來了。還幸他尚記得有一個師父,他心頭的鬱積,正要找一個人傾吐,於是他沿著唐古拉山策馬而行,走了兩天,把馬放在山下,讓它自行覓食,自己單獨登山。

此景此情,任是張丹楓如何洒脫,也不禁觸目凄愴,想好的萬語千言,都說不出口。他知道雲蕾這時十分難過,要人安慰,但卻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難過,此雲蕾更勝萬分,而且天地之間,更無一人能給他安慰。

雲蕾走進屋內,氣力全都消失,從門外踏進門內,不過是僅僅的一步距離,然而跨過這一步,卻比走過萬水千山還要困難,雲蕾幾乎是竭盡平生的氣力,才跨過了這一步。踏進門內,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頹然倒在地上。只聽得門外馬嘶,悲涼之極,這是雲蕾那匹寶馬的叫聲,聽這叫聲,似乎它也正在戀戀不捨地離開它的好友,從中原走到蒙邊,萬里同行,這兩匹馬也好像結成了不可分開的好友了。雲蕾的馬在悲鳴,遠處張丹楓的那匹寶馬也在悲鳴,「馬鳴風蕭蕭」,風聲傳送馬鳴之聲,更好像兩個好朋友在生離死別之時,悲歌酬答。馬猶如此,人何以堪?雲蕾在門內慘叫一聲,暈倒地上,耳邊隱約聽得母親叫道:「呀,好可憐的孩子!」

這幾個被他點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這時正從密室之中走了出來。

張丹楓越想越替那漢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氣,竟然走出書房,拉著一個侍者,就問他適才那漢子關在哪裡。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來最相談得來的人,雖不知他的來歷,但不敢不告訴他。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雖有「魔頭」之號,卻亦有「憐才」之念,當下將張丹楓點醒。張丹楓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睜開,竟不知自己做過何事,一有知覺,便即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邊,只聽得張丹楓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歡喜馬奶酒,我也不喝這馬奶酒。」

那老頭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幾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蘭一眼,我也會打他的。」這一瞬間,只覺眼前這少年,就是自己當年的形象,不覺問道:「你的小兄弟為什麼離開你呢?」張丹楓瞪了老頭一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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