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喝雉呼盧 名園作豪賭 揚聲擲骰 俠客儆凶頑

皇帝的駭怕疑慮,雲蕾的焦急不安,都暫且按下不表。旦說雲重領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賜的御馬雖不及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的神駿,但也相差不遠,六七日間,便跨過了河北、山東兩省,進入江蘇。這一日到了吳縣,吳縣與蘇州相鄰,不過半日路程。雲重緩了口氣,策馬慢行。江南山水秀麗,天下聞名,雲重這時不必急於趕路,心境稍稍寬舒,放目瀏覽,但見田畝縱橫,港汊交錯,波光雲影,淺山如黛,處處顯出江南水鄉的情調。雲重久處漠北,幾曾見過如此幽美的風景,心曠神怡,忽覺在塵世上逐利爭名,實是無謂。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個小湖,在路邊平靜的躺著,蔚藍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湖邊有一座古墓,雲重投眼一瞥,忽見碑石上寫的是幾個篆字,乃是「澹臺滅明之墓」,吃了一驚,心道:「澹臺滅明乃是瓦剌的大將,上個月還在北京,怎麼這裡有他的墓?而且這墓形式奇古,顯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間,忽見一個牧童,牛角掛書,自湖邊緩緩行來。雲重間道:「小哥,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何人的墳墓?」那牧童笑道:「你這位客人想是從遠地來的了,這個村叫做澹臺村,這個湖就叫做澹臺湖,這個墓就是我們始祖的墳墓。」雲重奇道:「什麼,是你們始祖的墳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難道連澹臺滅明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嗎?」雲重一怔,只聽得那牧童問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成語你懂得么?」雲重心中微慍,說道:「小哥,你倒考起我來了。這句話是孔子說的,子羽是孔子的學生,品學兼優,但相貌醜陋,所以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來。我們的始祖澹臺滅明,就是孔門七十二弟子之一,他別號子羽,只要讀過四書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湖本來是他的住宅,據說後來滄桑變化,下陷為湖,所以叫做澹臺湖。我們的縣誌里都載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談,旁徵博引,頓時令雲重呆了。

雲重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回話。只聽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朕另外還派七名大內高手助你,至蘇州會合,你放心吧。」雲重一想,張丹楓武藝雖然勝過自己一籌,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將他制服,於是欣然領命。

張丹楓旋轉身軀,面對雲重,笑吟吟地手撫劍柄,一揖說道:「雲兄手下留情!」雲重心頭怒起,眼中直欲噴出火來。可是身在擂台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又不能失禮,只好雙目圓睜,也撫刀還了一揖,低聲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張丹楓笑道:「這又何必!」話猶未了,只見雲重一個「跨虎登山」式,呼的一聲,大力金剛手猛然發出。他與張丹楓行過了武士的見面禮儀,再也不客氣了。

雲蕾自是滿心歡喜,回到于謙府上,只等雲重獲得新的官職,搬出皇宮之後,就準備叫張風府陪她去認認哥哥。哪知一連等了幾天,卻毫無消息。不止雲蕾焦急,即于謙也納罕異常。按說雲重已中了狀元,最少也會被封作什麼將軍之職,另賜官邸,不必再在內廷當守夜的衛士了,但卻遲遲不見皇帝的明令宣布,這可是歷朝少見之事。于謙雖是大臣,可是對於封官贈典之類的朝廷「恩典」,卻也不便去問皇帝。

雲重心知張丹楓的寶劍乃是神物利器,遠非自己的紅毛寶刀可比,深恐被他寶劍削斷,所以用的全是橫截手法,刀光閃閃,不離張丹楓的關節要害。這是從近身纏鬥的摔角之技變化出來,完全是拼個兩敗俱傷的戰法,每一招式,都用得險惡非常!

張丹楓說道:「九頭獅子,把你的田地鋪契與家中現錢都搬出來!」殷天鑒用藥裹好手指,垂頭喪氣地道:「都依你!」張丹楓道:「你可要做得漂亮一點,你有多少田地產業現錢,我都知道,若然弄鬼,你就是有十個頭,我都砍了。喂,你們隨他去搬東西!」只見一大群人歡聲雷動,都涌了上來,原來這群人有些是澹臺村的村民,有些是蘇州的貧民,都是張丹楓叫來的。

在旁人看來,這兩人一個劍法精妙,一個刀法狠辣,恰是功力悉敵,難分軒輊,但在雲蕾看來,其中卻有高下。雲蕾曾與張丹楓數度聯劍對敵,識得張丹楓劍法的精微奧妙所在,他戰了這麼些時候,卻還沒有一招施展殺手,確似有意留情。而雲重已是出盡全力。高手比武,勝敗生死,相差只在毫髮之間,因此雙方險招迭見,而張丹楓遇險的次數卻更比雲重為多。于謙也看得心驚膽戰,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雲蕾說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真是何苦來?何苦來?」但這是掄元大典,誰也不能制止。

那快活林在蘇州北郊,是一個面積很大的園林,進得園門,便是一條綿延曲折的長廊,兩面壁上,有歷代的書家法帖無數,一塊塊的嵌在壁上,只是園林主人不知保護,已現出剝落模糊的痕迹。雲重雖然對書畫乃是外行,也不禁心中慨嘆。出了長廊,兩邊林木掩映,花木竹石,構成假山、荷池、幽谷、敞軒,美妙精雅,有如畫圖。只是林中遍設賭攤,兼之茶客眾多,呼盧喝雉,嘈嘈雜雜,與當前風物大不調和,真有如佛頭著糞,糟蹋盡園林妙景!

原來這位皇帝並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挾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權柄,免得太阿倒持,變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動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腹勢力,漸漸削弱王振的權柄。雲重一片忠心,又與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選。雲重聽得皇帝說明,害死他爺爺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後,果然痛哭流涕,矢志為皇上效命,清除奸黨。皇帝待他拭乾眼淚,這才微笑說道:「卿家不必心急,現在還未可打草驚蛇。」

雲重想起上一場與陸展鵬苦鬥之時,最後那一擊,本來雙方都得兩敗俱傷,但在最最危險的關頭,陸展鵬忽然莫名其妙地跌倒,當時雲重也是大惑不解,而今看了張丹楓所發的暗器,不覺恍然大悟:原來剛才暗算陸展鵬的竟是張丹楓!想不到這個「仇深如海」的敵人,竟然暗助自己!

武士們大駭疾呼,紛紛追上跑道,只聽得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電一般奔上跑道,張丹楓哈哈大笑,跨上馬背,寶劍疾揮,將背後射來的箭全都拔落,那匹寶馬狂沖怒嘶,風馳電掣般奔出校場,誰也攔阻不住!

雲重好生納悶,情知這兩母女不是常人,但自恃武功,也不避江湖忌諱,禁不住問道:「什麼白馬書生?那快活林又是什麼地方?」那老婆婆盯了雲重一眼,笑道:「你這位客官為人很好,我說與你聽。快活林是蘇州一個銷金場所,聽說以前張士誠在蘇州稱帝時,曾把那地方建作行宮。後來張士誠戰死,快活林被官家當作逆產處置,賣給商賈。現在快活林的主人叫做九頭獅子殷天鑒,他把那大好園林,變成秦樓賭館,弄了不少造孽錢,廣買田地,買到我們吳縣來。澹臺村的田地,十之七八都是他的。」雲重道:「如此說來,這九頭獅子也算得是個大惡霸了,但這與白馬書生,又有何干?」那老婆婆道:「我們這個茶亭的地皮也是他的,他每個月要來收三兩六錢銀子,我們欠了三月租錢,他昨日就派了兩個武師來,說要拉明兒作他的丫頭,抵償租錢,恰恰那個白馬書生經過,替我們還了銀子,又將那兩個武師打得個狗吃屎。」那少女插口道:「媽,那書生可沒有打人,是那兩個武師打他。哈,真妙極了,那兩個武師拳頭剛碰著他的身體,就哎喲喲直叫起來,也不見那書生還手,那兩個武師就跌倒地下亂滾,爬起來時,我瞧見他們的拳頭都腫得像海碗般大。客官,你見多識廣,這是什麼邪法?」雲重心知這是一種類似「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嘴中卻道:「我也不知道。」那老婆婆道:「那兩個武師本領不濟,口卻很硬,對那白馬書生道:『有種的你到快活林見我們的九頭獅子。』那白馬書生仰天大笑道:『過兩天我就去看他。看看九頭獅子是怎麼凶法?』」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沒聽見!」那騎士跳下馬來,大聲叫道:「我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白馬書生?」聲震屋瓦,那老婆婆張目結舌,仍不作聲。騎士大怒道:「就是聾子也該聽見。」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雲重心知有異,輕輕伸臂一格,他練的是金剛大力手功夫,這一格暗藏勁力,那騎士幾乎給他摔倒,大吃一驚,情知遇到高人,不敢發作。雲重笑道:「有話好說,何必生氣?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點不大方便。」其實這老婆婆適才還與雲重談話,雲重此言乃是故意替她掩飾的。那老婆卻一笑道:「我這耳朵很怪,太大聲聽不見,太小聲也聽不見。要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才聽得見。你剛才問什麼?再說一遍。」那騎士按下怒火,柔聲說道:「請問有一位白馬書生,可曾從這裡經過?」那老婆婆道:「啊,白馬書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馬書生,他昨天這個時分從這裡經過,吩咐下來,說凡有人問及他的,都請在明日中午到蘇州快活林相會,他請喝酒。」那騎士聽了此言,立刻上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聲,道:「明兒,記下來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繡花,笑道:「是記下來了。」把錦緞一揚,上面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