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滾滾大江流 英雄血灑 悠悠長夜夢 兒女情痴

「其時中原已成混亂之局,彭瑩玉師徒二人回不了江南,乃另組義兵,圖謀復起。但北方尚是元軍的根據之地,彭、畢二人正圖起義,便給元軍大舉進攻,在一次戰役之中,彭瑩玉受了重傷,臨死之時對畢凌虛說道:『人生難免一死,我而今死在沙場,勝於死在縲紲之中。只是還有一件未了之事,得你替我去辦。

張丹楓微微一笑,一揖說道:「晚生不才,聞弦歌而知雅意。晚生隨身攜有卷畫,雖非名家手筆,或許亦可一觀。」將取自石英家中的那幅巨畫高掛亭中,畢道凡瞥了一眼,忽地長嘆一聲,低聲說道:「江山無恙我重來。當年寫這幅畫時,想亦有人下棋飲酒,張兄,你家學淵源,請持白子。」

「那日我爹正在教我讀書寫字,家人進來稟報,說有這麼一個來歷不明,口氣奇大的惡丐。我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揮手說道:『好,請他進來。他進來後,誰也不許到內間半步,就是我給他打死了,你們也不準進來!』又叫我躲到卧房裡去不要出來。我聽爹那麼說,害怕極了,可是我還是不聽他的話,待那惡丐進來之後,我就躲在外面的屋角偷看。

雲蕾強顏笑道:「我高興極啦!石姑娘,你爹和震三界畢道凡是至交嗎?」石翠鳳道:「不,他是我爹的對頭!他可強橫霸道得很呢,我還沒見過誰敢像他那樣欺負我的爹爹!」此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潮音和尚叫道:「誰說畢道凡強橫霸道?」雲蕾道:「嗯,他怎麼欺負你的爹爹?」周山民叫道:「即是如此,你爹怎麼還給他寫這封信?」

三人紛紛質問。石翠鳳輾然一笑,道:「他欺負我爹,可是我爹就頂佩服他!你問他怎樣欺負我爹嗎?說起來這已是十數年前之事了!

「那時我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雖然年幼無知,當日的情景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日,我家門外來了一個惡丐,家人給米他不要,給錢他也不要,口口聲聲要我爹給一件寶物與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的,家人以為他是來訛詐勒索,有人便動手打他,他動也不動,打他的人便給彈到數丈開外,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

但見畢道凡緩步前導,將張丹楓帶到後面花園,假山湖石圍繞之中,有亭翼然,亭中石案之上,擺著一盤圍棋,棋子疏疏落落,想來是還未下完的一局殘棋。

周山民說道:「我怎敢將綠林箭傳與他?若得畢前輩出手相助,正是我所欲也,不敢請耳。」石翠鳳道:「你請我爹聯名傳下綠林箭,到底為了何事?那白馬小賊究是何人?」周山民微微一笑道:「為了替你的丈夫報仇!那白馬小賊是大奸賊張宗周的獨生兒子,也是我雲蕾弟的大仇人!」頓了一頓,沉吟半晌,道:「我看畢老前輩多半會出手相助。可惜我不知道他便住在獲鹿,否則我當請石老前輩與我爹聯名寫信與他。」石翠鳳忽道:「雲相公,那白馬小賊真是你的大仇人嗎?」雲蕾面色蒼白,道:「嗯,是——是的。他是我家的大仇人!」石翠鳳柳眉一展,笑道:「那麼你該謝我才成。」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道:「我爹早已想到他了。你們不敢請他,我替你們去請。」周山民一眼瞥去,只見信封上端端正正的寫著:「震三界畢道凡兄台親啟。」拍掌笑道:「石老前輩果是顧慮周詳,早就想到這著棋。這小賊今次真是自投羅網,賢弟,你可以親手報仇了!」

「那惡丐相貌奇特,亂髮如蓬,面如黑鍋、拿著一根叫化棒,就如凶神惡煞一般,進來之後,坐在我爹對面,一雙怪眼,閃閃發光,瞅著我爹,好久、好久,兩人都不說話。

「我爹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恕我放肆啦!』拔出劍來,跟他狠打,那時我還未學劍法,只見我爹似瘋虎一般,劍光霍霍,儼然是一副拚命的神氣。那惡丐的一條叫化棒,被裹在劍光之中,卻是伸縮自如,有如一條怪蟒,把我看得眼花繚亂!

兩人鬥了半個時辰,潮音和尚一聲大喝,禪杖掄圓,呼呼猛掃,有如蛟龍出洞,倒海翻江,張丹楓劍勢一收,踏著五行八卦方位,步步後退。畢道凡微笑道:「潮音師兄的伏魔杖法大有長進。這白馬書生的劍法,我可是從未見過。」說話之間,二人又鬥了十餘二十招,潮音和尚步步進逼,忽聽得當的一聲,火星飛濺,潮音和尚的禪杖已給劍削了一個切口,綠林群豪,驚起叫道:「好寶劍!」

石翠鳳續道:「我爹後來常對我說,那惡丐其實不是惡人,而是一個奇俠,言下之意,對他竟似十分佩服。我就不肯相信,那日就如此欺負我的爹爹,強橫霸道之極,怎麼還不是惡人?我爹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風險極大,有好幾次碰到身家性命的危難,其時總對我說起那個當年的惡丐,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說是此事若有畢爺相助,便可化險為夷,說是如此,我爹可從未曾向他求助。雲相公,今日我爹為你,居然肯寫信給他,可知他愛你逾於自己,比對我還要深厚得多。我而今也不管他是好人還是惡人,是奇俠還是怪物,總之只要他肯拔刀相助為你報仇。我便滿心高興,再也不念他的舊惡。」

雲蕾出神思索,對石翠鳳的話竟似不聞,潮音和尚介面說道:「震三界畢道凡此人,你說他兇惡確是惡到了極點,你說他良善卻也良善到極點。二十多年之前,我和他見過一面,那時他與我一樣,是個和尚,還未曾蓄髮還俗,也未曾做叫化子。

「張士誠所藏的珍寶也還罷了,那幅軍用地圖可是無價之寶,若然有人得了,大可與朱元璋的子孫再爭天下,再決雌雄。」

「皇覺寺的僧人橫行霸道,這且不必說了,他們既不持戒律,也不守清規,趁著荒年,竟然大批買入逃荒人家的女兒,養在寺院之中淫樂。我在鳳陽一路聽得那些災民談起賣女兒給寺院之事,這個說得了五百錢,那個說得了三百錢,這些錢還不夠買十天的口糧。還有些是迫於無法養活女兒,不給錢也要求寺院要的。我聽了心頭火起,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寺院,這樣的和尚,連我這個狗肉和尚的面子都給他們丟清光啦!

「那時我不到三十歲,火氣比現在大,也不管它是什麼皇覺寺,拽起禪杖便跑去找那住持和尚大罵一通;哪知那些和尚個個都會武功,住持尤其是個高手,全院和尚都跑了出來,要將我生擒活捉,凌辱處死。我和他們鬥了半天,打死了好幾個,可是寡不敵眾,斗得力竭筋疲,眼看就要遭他們的毒手。

「正在吃緊,外面忽然又來了個遊方和尚,手敲木魚,口宣佛號,大聲叫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們這班佛門敗類,竟敢在這裡害人么?』一面念著阿彌陀佛,一面動手殺人,殺得死傷遍地,我看著也心軟了,便道:『師兄,饒了他們吧!』那和尚道:『別間寺院的和尚可饒,這間寺院的和尚我恨之入骨!你發慈悲就讓我一個人動手。』他一刀一個,竟然來了個斬盡殺絕。皇覺寺里掛有一張比人還高的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可笑得很,寺院里掛皇帝的像,那像中的皇帝,卻又不敢畫成是削了發的和尚。那遊方和尚在朱元璋的畫像之前大笑三通,呸的一口濃痰就吐在像上。

「這乃是大逆不道的驚人舉動,洒家雖然也恨欺壓良善的官府惡霸,見他對皇帝的畫像如此侮辱,心中也不禁大為震驚;這和尚道:『你不必害怕,朱元璋未做皇帝之前,也不過和咱們一樣,他怕人提起他做過和尚,我還恨他玷污了和尚這個稱號。你敢殺這些淫僧,為什麼就不敢恨這個縱容淫僧,曾為和尚的皇帝?』他說得火起,竟將那畫像一把撕了下來,扯得粉碎。我被他當頭一喝,如聞佛法,不再驚恐,合什大笑道:『痛快!痛快!』

「那和尚道:『殺人痛快,救人可極麻煩。做人也不可只圖痛快而畏懼麻煩。』皇覺寺中藏有女子甚多,她們的父母已四散逃荒,加以路途不靖,放她們出去也無從尋覓。那和尚道:『救人須救個徹底,你我理該護送她們,替她們找到家人。』他說得對極;殺入易,救人難,我們足足花了兩個月的工夫,才將那些女子一一送回到她們的父母兄弟手上。至於皇覺寺中的財物,自然也都分給了災民。這件事情,乃是我下山之後所積的第一件功德,此生怎也不會忘記。

畢道凡從容不迫,緩緩站立,微笑說道:「這幅畫就在石姑娘你的家中,現在或許已到了這白馬書生的手裡!」石翠鳳張目結舌,只聽得畢道凡又微笑說道:「你爹的信就是要我見見這位白馬書生,即非有事求助,更非請我報仇。一切事情,都任從我的主意處置。只是我還有數事未明,可惜你的爹爹又不肯前來見我。今日之事,倒教我難於處置了!」

雲蕾聽得出神,潮音和尚的故事固然動聽,故事中的畢道凡更惹她思疑,聽潮音和尚說來,宛如見到畢道凡唾吐朱元璋畫像時的那副神氣,他為什麼那樣憎恨明朝開國的皇帝?實是費人疑猜。雲蕾驀然想起了張丹楓,想起了張丹楓提到朱元璋時的那副憎恨神氣,頓覺一片惘然,思潮更亂。

潮音和尚說道:「你不問,我也想說。這震三界畢道凡一家,乃是武林中行事最怪的一家。他家父傳子子傳孫;都守著一條怪異透頂的家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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