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牧馬役胡邊 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 俠士心傷

清寒吹角,雁門關外,朔風怒卷黃昏。

潮音和尚暗暗叫聲:「苦也!」憑著自己這根禪杖,在千軍萬馬之中,雖然也能衝殺出去,但抱著雲蕾,卻是不無顧忌。正吃緊間,忽地嗖嗖兩聲,疾勁之極,潮音和尚的兩個徒弟,翻了一個筋斗,跌下馬背,竟給利箭穿過咽喉,死於非命。

那第三道錦囊上寫著:「此函交謝天華開拆。」雲靖冷冷看了謝天華一眼,心起疑雲。謝天華久歷江湖,人甚精細,見此神色,微微一笑,說道:「奸賊詭計多端,雲大人你拆開看看,他說什麼?」雲靖略一遲疑,把錦囊慢慢撕開,抽出信箋,緩緩讀道:「此際雲大人當已被捕,錦囊之內尚有蠟丸一個,你密藏此丸,切不可開,急速入京,面見於謙,參劾王振,雲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舉矣。」雲靖「哼」了一聲,怒不可遏,信手一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罵道:「危言聳聽,胡說八道!我雲某是大大的忠臣,豈有被捕之理?」又把錦囊往地下一擲。謝天華一縱身接過錦囊,果然在其中掬出一顆蠟丸,藏在身上。雲靖面色一變,謝天華道:「且藏著這玩意兒,也占不了什麼地方,玩玩也好。」雲靖「哼」了一聲,微慍說道:「這是給你的東西,你要藏便藏著吧,我雲靖與奸賊不共戴天,縱然真是碎屍萬段,也不要他來相救。」

斗得正酣,澹臺滅明忽然一聲胡哨,賣個破綻,轉身便走,那兩員小將,也跳出圈子,隨後急逃。謝天華與潮音和尚殺得性起,哪裡肯放,仗劍挺杖,縱步便追,片刻之間過了一個山坳。謝天華較為謹慎,忽然想道:「這廝絲毫未露敗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詭計么?雲大人拋在後邊,無能手防護,莫不要著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師兄回頭,忽見那澹臺滅明猛然縱身向谷中一跳,謝天華大吃一驚,立足處離谷底少說也有十數丈高,谷底怪石嶙峋,這一跳下,難道是想自己尋死不成,這一著真是大出意外!

山谷口外,三騎負傷的戰馬背著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領先的是一個和尚。那姓謝的中年漢子迎上問道:「潮音師兄,雲澄師弟呢?」那和尚勒住馬頭,黯然說道:「他已死了!真想不到萬水千山,逃到這兒,雁門關已經在望,他卻還逃不出胡人之手。不過,他也真不愧是個鐵錚錚的漢子,重傷之後,還力斃數人,臨死之前,還殺了那個領兵的韃子,把那些蒙古兵嚇得連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誰無死,像他這樣,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兒也不錯。他也是力殺數人,和他的師叔並肩戰死的。」

那老者笑聲驟止,靜默了好一會,緩緩問道:「明日清早,可以趕到雁門關嗎?」謝天華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趕到。」那老者捧著那撮泥土,如捧珍寶似的,湊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幾下,泥土散發著殘枝敗葉的氣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異香,凄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聞得著故鄉泥土的氣味。」謝天華道:「老伯居留異國,存節全忠,比蘇武留胡,尚多一載,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雲靖這一驚非同小可,手持使節,顫聲辯道:「雲某出使異國,二十年來牧馬胡邊,尚存此節,自問無罪,不敢接詔!」話猶未了,已給兩名御林軍按倒地上。只聽得其中一名欽差,展開詔書,高聲讀道:「罪臣雲靖,先帝寄以腹心,遣使瓦剌,而乃不感恩圖報,反靦顏事仇,忘其父母之國。今日私自歸來,圖謀內應,罪無可恕,本應明正典刑,姑念其是前朝舊臣,恩開法外,准其仰藥自裁,全屍收殮。欽此。」

謝天華心中塞滿了疑團,不覺問道:「周總兵屢建邊功,何以突然調職?雲大人孤忠苦守,又何以突遭賜死?」周健搖搖頭,仰天長嘆道:「朝廷之事,莫問莫問。」頓了一頓,終於忍不住又道:「奸宦當權,親信是任。我不是王振的親信,他自然要設法把我調了。至於朝廷為何要殺雲靖,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今上年幼,大權操在王振手中,要殺雲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雁門關上的旌旗,已經可以清楚望見。潮音和尚道:「這是七里鋪,離雁門關只有七里了。前面就是雁門關外檢查行旅的衛所了。」雲靖跳了起來,揭開簾幕,問道:「周總兵來了沒有?」潮音和尚道:「天華師弟已入內通報去了。不曾聽說周總兵要來。」雲靖怔了一怔,忽而失笑,自言自語道:「我也給那個鬼錦囊弄昏了。周總兵怎會知道我今日到來?通報之後,他自然會來迎我。」便吩咐停下驢車,在衛所之前等待。衛卒們在城牆內張望,並無動靜。

周健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在馬背上揚鞭指道:「他們正在七里鋪外廝殺,你我抄小路去!」一撥馬頭,從山邊小徑馳去,大路上車馬賓士,許多人高聲呼喊,叫周總兵回來。周健毫不理睬。

謝天華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趕到之時,雲靖必然已遭毒手。但峽谷不能飛越,不循原路,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橫了心腸,回頭追趕,拼著替雲靖復仇,與澹臺滅明再拼個死活。

雲靖只覺腦門上轟的一聲,又驚又氣又急又怒,忽然一手抓過銀瓶,尖聲叫道:「給詔書我看,我不信這是真的!」欽差冷笑一聲,喝道:「好大的膽子,詔書是你看得的嗎?」話猶未了,只聽得轟天價的一聲巨響,兩扇半掩的大門憑空飛了起來,一個莽和尚提著碗口般粗大的禪杖,潑風似的打將入來,高聲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說!」十六名御林軍上前抵敵,哪能抵敵得住?只見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禪杖所到之處,有如開山裂石,只要挨著一點,便是不死即傷。

謝天華托地跳起,使盡氣力呼的一掌橫掃,向他腦門劈去。周健橫肱一架,叫道:「是我!」謝天華氣力未復,給他一架,蹌蹌踉踉地倒退了數步,一頭撞在牆上,怒叫道:「好呀,知人知面不知心,總兵大人,你用的下三流的暗算手段,用得真到家呀!」周健邁前兩步,把他手腕一拿,低聲叫道:「事情已急,快服下解藥,我與你救雲大人去。你的寶劍我替你拿回來了,快呀!」謝天華驚愕之極,叫道:「什麼?你、你是什麼用意?」黑室之中但見周健雙眸炯炯,別具威嚴,低聲說道:「我周健是何等之人,你還不知道嗎?此際事機已急,有話慢說,你快隨我出去。」謝天華不由得張開了嘴,吞下了周健塞來的藥丸。謝天華心頭本就清醒,吞下解藥,睡意全消,接過周健遞來的寶劍,躍出門外。

謝天華駭然道:「雲老伯,這是你寫的血書?」雲靖淡然說道:「這已經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興師問罪,將奸賊拿著,明正典刑,後來實是無望,想自己刺殺奸賊,自己卻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來想去,只有盼望我兒孫爭氣,棄文習武,能替我報這大恨深仇。果然天從人願,我牧馬十年之久,澄兒也到了胡邊,隱姓埋名,尋找我的蹤跡。我出使之前,他剛剛考取秀才,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在胡邊再見之時,他已是個雄赳赳的武夫了。原來他知道朝廷不願為我一人興師問罪,於是便棄文習武,想深入胡邊,單騎救父。聽說他在天下第一劍客玄機逸士的門下學了七年,武功雖未大成,等閑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待滿師,便趕來了。」雲蕾聽得出神,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心中充滿疑惑,問道:「那麼,爹爹既有那麼大的本領,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見他天天和媽媽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個韃子兵欺負他,要搶他的羊,打他也沒有還手。」

雲靖展開詔書,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詔書上的玉璽,與詔書的格式紙質,都是真的。雲靖還記得以前成祖奪位,曾在內監手上搶奪玉璽,那內監將玉璽摔下天階,缺了一角,後來叫巧匠重補,紋理兩樣,而今細辨這詔書上的玉璽,正是如此,絕對假冒不來。

雲靖魂不附體,只見一名御林軍捧著一隻銀瓶,內中藥水殷紅,高聲叫道:「罪臣雲靖還不謝恩領旨么?」

潮音和尚叫道:「看夠了沒有?」雲靖眼睛直視,聽而不聞。這一瞬間,二十年來在胡邊所受的苦難,閃電般地在腦海之中掠過。然而這一切苦難,比起而今的痛苦,簡直算不了什麼。須知雲靖能夠支撐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滿以為逃回之後,朝廷必定陞官敘爵,表揚功績,哪知皇帝竟是親下詔書,將他處死。正如對一個人崇拜信仰到了極點,期望極深,忽而發現那個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這一種絕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還有什麼可超過?

謝天華默然不語,想了想,忽然問道:「那瓦剌國的張宗周可曾和周總兵交過手么?」周健道:「你是說那個奸賊嗎?十年之前,他曾率領胡兵入寇兩次,後來兩邊講和,他也就不再來了。」謝天華緊緊問道:「他對於我們朝廷的消息,好似了如指掌,莫非他和朝中將相,也有勾連?」周健看了謝天華一眼,道:「你怎麼知道?你不說我也忘了。王振和瓦剌的左丞相脫歡,私交甚好,聽說和張宗周也有往來。」謝天華心疑更甚,掏出蠟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條,與周健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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