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奈何橋 第三章

2006年,聖誕節。

黃海警官把司望帶到家裡,買了許多熟食與冷盤,還給自己準備了兩瓶黃酒,給男孩買了大瓶雪碧。

窗外,下著冰涼的雨。

司望的臉越發成熟,眉毛也漸漸濃密,再過兩年就要發育成少年。

有一次,警官特意帶這男孩去了澡堂子,果然在他左側後背心的位置,發現了那條刀傷似的胎記——黃海皺了皺眉頭,卻沒有說出來。

司望三天兩頭來這兒玩,每個角落都向他開放——除了有個神秘的小房間,房門永遠緊鎖,不知藏些什麼?

黃海自顧自地喝酒,吞雲吐霧,直到男孩大聲咳嗽,才把煙頭掐滅。

「今天,是阿亮的兩周年祭日。」他摸著司望的鼻子,手指不住顫抖,「真像一場夢啊。」

「阿亮是誰?」

黃海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相框,是黃海與一個男孩合影,背景是人民公園,花壇里有許多氣球,依稀可辨「六一」——男孩長得有幾分像司望。

「他是我兒子,只比你大一歲。四年前,他被查出白血病,我找遍全國的醫院,想給他做骨髓移植,卻始終沒找到合適對象。阿亮在醫院住了一年,化療讓他的頭髮都掉光了,最後死在我懷裡,十歲。」

「你很想他吧。」

「那一年,我幾乎每天都會偷偷掉眼淚,直到遇見你,小子。」

這個中年男人把司望抱在懷中,又粗又熱的手掌撫摸他,就像兒子還活著。

「阿亮的媽媽呢?」

「老早離婚了,那婆娘跟個有錢人跑了,移民到澳大利亞,兒子死後再沒回來過。」

「好吧,我不怪你。」男孩摸了摸警官臉上的皺紋,「以後,你可以叫我阿亮。」

「阿亮死了,他不會再回來的,小子。」

黃海平靜地說完這句話,似乎已完全接受了兒子死去的現實。

「死是一場夢,活著也是。」

「臭小子,你又來了,敢學大人一樣說話!」

他喝下整杯酒,司望拉著他的胳膊:「夠了,你快喝醉了!」

「別管我!」

黃海警官將男孩推開,又給自己灌下一杯。司望將他攙扶到沙發上,他喃喃自語:「阿亮!別走!阿亮!」

酒醉過後……胃裡湧起一陣噁心,黃海趴在地板上嘔吐,今晚酒量怎麼如此之差?

他尷尬地收拾嘔吐物,才發現小房間的門半開著,傳出輕微的腳步聲。

摸了摸身上的鑰匙,果然已被司望這小子拿走了。他飛快地衝進小房間,充滿霉變腐爛的味道。男孩雕塑般站著,注視整面牆壁,貼滿泛黃的紙張與照片,密密麻麻如追悼會上的輓聯。

照片里有黃海最熟悉的畫面——雜草叢生的荒野,坍塌的圍牆,高聳的煙囪,破舊的廠房,銹跡斑斑的機器,通往地下的階梯,圓形把手的金屬艙門……

南明高中的學生們傳

說的魔女區。

司望還沒有意識到,他的嘴唇已被自己咬破,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淌。

照片里不時出現警察的身影,還是20世紀的綠色警服,拍攝於1995年6月。殺人現場打著燈光,背景是黑暗無邊的地底,積滿骯髒的水,發出令人厭惡的反光。

他看到了申明。

二十五歲,茂盛的頭髮,未婚妻買給他的襯衫,已被污水染成漆黑。臂上綴著紅布的黑紗已難以分辨,大攤血跡尚未褪色……

照片里的臉還埋在水中。

下一張照片,屍體被翻了過來,慘白燈光下有張慘白的臉——男孩閉著眼睛不敢去看,淚水卻從眼皮的縫隙間湧出。

黃海警官從背後抱住他,伸手擋住他的雙眼。

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可以想像一個人被殺後,又在地底的雨水中被浸泡了三天……

死後三天的申明,倒在死亡的水中漸漸腐爛。

接下來的幾十張照片,每一張都足以讓人畢生留下噩夢。司望卻用力推開警察的手,瞪大眼睛看著照片——死者背後的刀傷,不到兩厘米的一道紅線,卻足以讓心臟碎成兩半。

他沒有看到兇器。

屍體運走以後,警察繼續勘察現場,將地下室的積水抽走,搜索可能的證據。並沒有傳說中的墳墓與白骨,只是牆上刻著些奇怪的文字與符號。

終於,黃海從男孩手裡奪回鑰匙串,看著小房間角落裡的鐵皮柜子說:「十年了,這個小房間從沒改變過,你知道為什麼?」

「這是你至今沒有偵破的案子!」

「1995年6月6日清晨,在南明中學圖書館屋頂上發現被毒死的女生,她就讀於高三(2)班,再過一個月就要高考了。死者的班主任叫申明,他被當作殺人嫌疑犯,被我親手抓進公安局又親手放出來。6月19日子夜,南明路邊的荒地里,有群野狗撕咬一具屍體,引起下夜班的工人注意,那是南明高中的教導主任嚴厲,身上有數處刀傷,致命的兇器就插在身上。警方發現申明失蹤,門房老頭也證明在當晚看到嚴厲與申明走出學校,大家都懷疑他就是兇手,殺死教導主任後潛逃。警方全城通緝三天都沒抓到他,直到有個女生向學校報告,說在申明失蹤的那天,他提到過學校附近的廢棄廠房,也是學生傳說中的魔女區。6月21日上午十點,警方才發現了他的屍體——當時連續幾天大雨,地下倉庫積水嚴重,屍體浸泡在水中,兇器卻消失了。那麼多年過去,這些數字仍然牢牢記在我腦中。」

黃海一口氣說完這些,酒差不多也醒了,小房間里沒有空調,只感到渾身冰涼。

他還記得殺死嚴厲的那把軍刀——生產廠家原是大三線的兵工廠,刃長15厘米,使用特種鋼,帶血槽的矛形刀尖,沿襲軍品痕迹,很像特種兵的匕首,鋒利度、保持度、硬度、韌性與防腐蝕度都屬一流。這種刀在市場上極其罕見,當時只在一些特殊部門內流通。

15厘米,305廠,特種鋼,帶血槽,矛形刀尖……

而在房間的另一面,白花花的牆上,用紅色記號筆畫著無數道線,組成一幅巨大的人物關係圖。觸目驚心的紅字,乍看竟像是黃海蘸著自己的血寫上去的。

牆壁的核心是兩個字——申明。

圍繞這個名字,伸出去八根粗大的線條,每條線都指向一個名字,分別是:柳曼、嚴厲、賀年、路中嶽、谷秋莎、谷長龍、張鳴松、歐陽小枝。

每個名字下面都貼著大頭照,其中柳曼、嚴厲、賀年、谷秋莎、谷長龍,這五個人的名字上,分別打著紅色大叉,代表他(她)已經死亡。

「申明」這兩個字就像邪惡的咒語,凡是與他連上線的人,大多已遭遇了厄運。就在今年,谷秋莎與谷長龍——申明曾經的未婚妻與岳父,也遭遇了家破人亡的慘劇。人們都會順理成章地聯想:這是否幽靈的報復呢?

還活著的只剩下三個人。

路中嶽也不知潛逃在哪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通緝犯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

司望指了指牆上的名字說:「張鳴松與歐陽小枝又是誰?」

「張鳴松是案發時南明高中的數學老師。」黃海也被他提醒了一下,很久沒再注意過這兩個人了,「歐陽小枝就是在案發三天後,說申明可能在魔女區的女生。」

「這八個人都與死者有著直接與間接的關係吧?」

「申明死後一個月,我就畫下了這幅關係圖。最有嫌疑的是路中嶽,他竟與死去好友的未婚妻結婚了。他是南明路鋼鐵廠的工程師,當晚他正在廠里值班,案發地距離值班室直線距離不超過二百米。當時,路中嶽的父親在區政府工作,他堅稱自己整晚都在睡覺,沒有證據證明他與申明的死有關。這些年來我一直盯著他,兩年前發現賀年的屍體,我還找過路中嶽幾次。沒想到他真的成了殺人犯,現在全國每個公安局都有他的通緝令。」

「你把所有資料都貼在這個屋裡,並不准任何人進入,因為這是你的禁區,也是你作為警察的恥辱?」

「找死!」他把司望趕出小房間,又倒了杯冷水澆在自己頭頂,「今晚泄露了太多的秘密,要是讓你媽媽知道的話,她肯定不會再讓你來我家了。」

「你好些了嗎?」

「我沒事,只是覺得你很可怕——有時候,你又不像是小孩子。」

「每個人都這麼說。」

「為什麼你要關心1995年的案子?那時你還沒生出來呢!」

「為了你。」

這個回答讓黃海警官頗感意外,他看著窗外閃爍的聖誕樹說:「你真是個可怕的孩子。」

忽然,門鈴響起。

什麼人在平安夜來訪?黃海重新鎖緊了小房間,司望卻像主人似的開了門。

門外站著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頭髮半白,身體不再像從前挺拔,皺紋增加了很多,整張臉消瘦而憔悴。他緊擰著眉頭,看了看門牌號:「小朋友,這是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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