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苦酒又添豪傑淚 春波未逝故人情

楊婉忽地心念一動,記起了李思南的故鄉乃是在山東武城。楊婉暗自思量:「南哥若是已經脫險的話,他一定要回鄉探望母親的。對,我到武城找他!」

豈知那漢子乃是招里藏招,式中套式,陡然間反手一掌,刀中套掌,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大喝一聲「倒!」那一掌奔雷駭電般的就打到了孟明霞的胸前。孟明霞的青銅劍給他的朴刀逼住,眼看這一掌難以閃開。

李思南又一次打開那個破舊的包袱,翻看了楊婉留下的破衣裳,不由得心中無限感觸,酒入愁腸,越發苦了。

張大叔推辭不掉,只好收下,說道:「那麼明天我來給你送行。」

孟明霞道:「屠鳳和她的哥哥早已斷絕了兄妹之情。屠龍不敢回來,如今屠百城的舊屬已推屠鳳為主。不過,因為她是個年輕的姑娘,她父親的手下服她,別的寨主,卻就未必會服她了。所以她現在正是非常需要有人幫她。」

李思南道:「樹林里似乎有個女人在嘆氣。」

「但這也是各個人的緣分,我替她嘆息也是挽救不來,唉,我身負家國深仇,這些煩惱的私情,不想也罷。」話雖如此,但楊婉與他曾經共同過了大半年同命相依的日子,楊婉的影子,他是怎樣也不能忘掉的。

李思南挂念著衰老的母親,日夜兼程趕路,路上幸好也沒意外,這一日他終於回到了家鄉。

孟明霞接著道:「我在武城恰巧碰見陽堅白向人打聽你家的住址,我就留上了神。他打聽了地址之後,和那個韃子用蒙古話商議。我的蒙古話講得不好,聽卻是完全聽得懂的。這才知道,原來他的叔父早已私通蒙古,這次讓他陪這韃子前來,一來是看你已經回家沒有,倘若你已回家,他們就要取你的首級帶回去給餘一中。若是你尚未回家,他們也要到你家中搜上一搜。聽他們的談話,好像你家裡有一本什麼兵書,這本兵書是成吉思汗都想要的。」

李思南跪下去給張大叔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多蒙大叔照料我娘,大德大恩,無以為報。我媽的喪事,還得請大叔幫忙。」

李思南道:「令尊來了沒有?」

張大叔嘆了口氣,說道:「苦命的孩子,你媽已經死了!」

張大叔抹了抹眼淚,接著往下說道:「你媽身子本來就不大好,上個月初,她聽說蒙古韃子兵就要打來,擔憂得很。她說她後悔叫你去找爹爹,擔憂戰事一起,連你也回不來了。我勸解說,南哥兒精明能幹,多半會找著他爹,就是找不著也會回來的。可是我雖然百般開解,總卻是消除不了她心中的憂慮。就這樣她得了病,鄉下又沒有什麼好醫生,拖到了本月初九,她終於一病不起,盼不到你回來了。你家並無親人,是我擅自作主,替你媽置了這口棺材,草草給她收殮,停棺在堂,等你回來下葬。呀,南哥兒,你怎麼啦?」

李思南雙目發獃,緊緊咬著嘴唇,血水從牙縫往外直淌,猛地頭撞棺材,叫道:「媽,都是孩兒不孝,累你死不瞑目!」

張大叔連忙將他拖住,說道:「南哥兒,李家只有你一條根子,你要聽大叔的話,好好保重自己,這才對得住你死去的母親!」

李思南神智恢複了幾分清醒,這才嚎啕痛哭起來。張大叔待他痛哭了一場,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你既然回來了,還是讓你媽早些入土為安吧。」

李思南心裡想道:「落花流水兩無情。想不到婉妹那天所擔心的事情,如今竟是果真如此。但這可並不是我的無情,而是婉妹先變了心。但這又怪得了誰呢?怪的只是韃子的亂軍分散了我們,婉妹也未必是想要變心的啊,唉,花自飄零水自流,婉妹如今又不知流落何方了?那廝決非良伴,只怕婉妹也是難以與他廝守白頭。」又想:「陸遊當年在沈園所對的春波,曾見他的舊侶『驚鴻照影』,這道橋下的春波,卻恐怕是見不到婉妹的影子了。可笑我剛才還以為是她來了呢。」

張大叔說道:「俗語說遠親不如近鄰,患難相助,這是應該的。你就擇個日子,安葬你的母親吧。」

李思南道:「風水這一套我是不相信的。大叔你說得對,還是讓媽早點入土為安的好。明天不知大叔有沒有空?」

張大叔道:「現在是農閑時節,你明天辦理喪事,我叫左鄰右里,都來給你幫忙。」

第二天李思南葬了母親,回來之後,將家中剩餘的衣物,盡都分給左鄰右里,另外特別酬謝給他幫忙最大的張大叔,將從蒙古帶回來的銀子都送給了他。

張大叔道:「你把家裡的東西都送給人,難道這個家你不要了么?你又不是發財回來,你的銀子我不能要。」

楊婉本是沒有心情多管閑事的,但樹林里那兩個人高呼酣斗之聲,卻是聲聲傳入她的耳朵,其中一個人的聲音好像她是在哪兒聽見過似的。

「古語有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只怕婉妹卻是對著新人忘了故人了。」又想道:「但這也怪不得她,她無依無靠,又不知道我是死是生。」

張大叔道:「你一回來就走?也不等『滿七』么。」(舊日民間習俗,孝子守靈七七四十九天,是謂「滿七」。)

張大叔點了點頭,說道:「不錯,男兒志在四方,像你這樣的人材,本來也不該株守家園的。好吧,那麼,你就走吧。你的家我幫你照料。」

李思南苦笑道:「我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個破破爛爛的家,其實也用不著什麼照料了。你若是不嫌棄,就送給你做牛棚也好,做堆柴草的地方也好。外面我還有幾個好朋友,不愁沒處討生活。這點銀子也務必請你收下。」

耳邊忽聽得一個慈祥的聲音叫道:「李相公,醒醒,醒醒!」李思南爬起身來,抬眼一看,認得是鄰居的張大叔。李思南茫然問道:「張大叔,我媽,我媽——」其實這一問已是多餘,他家裡只有一個老母親,不是母親的棺材還能是誰的棺材?

李思南一掌推開大門,叫道:「媽,我回來啦!」屋子裡靜悄悄的,唯有他的回聲。李思南一顆心卜卜地跳,慌忙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去。踏入前廳,只見一具棺材擺在當中。李思南這一驚非同小可,雙腿一酸,登時跌倒,撲在棺材上!

孟明霞叫道:「小心,他練的是鐵砂掌!」李思南道:「無妨!」以掌對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陽堅白身形一晃,倒縱出三丈開外,孟明霞一劍刺去,在他肩頭劃開了一道傷口。陽堅白似負傷的野獸一樣,狂嗥而逃。

這時已是二更時分,李思南知道今晚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了。他找到了一瓶陳酒,就在靈堂借酒澆愁。

陳酒本來是撲鼻噴香,但喝入了李思南的口中,卻變成了好像浸過黃蓮的苦酒。這一年來,他經歷過的種種苦難的遭遇,他想要忘掉而又偏偏忘不了的記憶,都隨著酒意,湧上心頭。

他想起了去年離家之時,他母親對他的叮嚀囑咐。他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在經歷了大漠流沙的艱險旅程之後,終於在那座荒山找到了他的父親。可是他們父子相處還不到一天,當天晚上,他那鋒鏑餘生的父親就在他的懷中逝世。

李思南道:「我正想告訴大叔,明天我就要走了。」

孟明霞說道:「屠鳳的山寨在陰平縣東南面的琅玡山,距離武城不過是四五天路程。我從江南回來,路經武城,想起了你。我不知你回來沒有,是以特來探望。」

李思南搖了搖頭,腦海里忽地泛起另一個少女的影子,這是他好久以來都沒有想過的孟明霞,不知怎的,今晚在他滿懷苦楚的時候,又悄悄地來了。他搖了搖頭,似乎想要搖落孟明霞的影子,可是這影子竟似個不速之客,強項非常,來了就趕不走了。

李思南想道:「屠鳳和孟明霞不知已經回到她們的山寨沒有?蒙古大軍南侵,金國的官兵是一定抵擋不住的。能夠倚靠的只有義軍。屠百城生前是綠林之雄,就不知在他死後,那些三山五嶽的好漢,肯不肯聽屠鳳的號令?我該不該去看看她們,幫幫她們的忙呢?」

想至此處,李思南忽地暗吃一驚,好像突然發現了自己心底的秘密:「為什麼我總是忘不了孟明霞?」發現了這個秘密,不由得滿面通紅,自己責備自己:「李思南呀李思南,你怎能如此薄情?你和楊婉曾經做過相依為命的情鴛,即使她嫁了別人,她在你心中的位置也絕不是別個少女所能代替的。」

李思南一口把瓶中余酒喝完,眼前彷彿搖晃著楊婉楚楚可憐的影子。李思南隨即又想:「寧教婉妹負我,我決不可負了婉妹。但我若因此不敢去見孟明霞,只怕也還是個心病!心中倘無雜念,又何須怕見她呢?和她們聯手禦敵,這是一件大事,應該做的。只要你不把它當作一個藉口,就是與孟明霞朝夕相處,那又何妨?」

月光下李思南仔細看了那個人的相貌,依然認得是那次在肯特山狩獵之時,跟隨鎮國王子的一個隨從武士。

孟明霞詫道:「你發覺了什麼?」

殊不知李思南固然吃驚,向他偷襲的那個人比他吃驚更甚。酒瓶乃是易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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