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影中魂 第十二章

鳳九幼時上的族學,學中駁雜,什麼都教,因此她學過佛,亦修過道。她認為,道這個字最要緊是講個調和,譬如有天就有地,這就是種調和。有男就有女,這也是種調和。息澤走了蘇陌葉回來了,這還是一種調和。

陌少突然出現在湖中亭時,鳳九正攀著圍欄,有一搭沒一搭地餵魚。

聽見身後有響動,漫不經心回頭,看清蘇陌葉的模樣時,一個哆嗦兒差點從圍欄上摔趴下去。

西海第一風雅第一風流的蘇陌葉蘇二皇子,此時正散著髮絲赤紅著雙眼,修長的玉手裡頭一個大茶缸子,豪放地朝自己猛灌涼茶。

片刻寂靜,鳳九掐了自己一把,確定此時並非做夢,湊過去疑惑道:「陌少你這副形容,難道是昨夜闖了哪家姑娘的香閨,被姑娘她爹拿根棒子打出來了?」

蘇陌葉撂下茶缸,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飽含悲憤,「息澤邀我至神宮助他打件法器,正要緊的時刻,你讓茶茶送什麼糖狐狸,他接到那個鬼東西,二話不說將後頭諸事全拋給我,下山後就再沒回來過。我累得很,此時手腳都是僵的,臉也是僵的。」

看她面上吃驚,他嘆了口氣道:「我說這個話也並非怪罪你,但你需體諒,今日我這個形容是連著七八日大耗仙力且未曾合眼的形容,此時還有口氣能同你說長道短,著實西海福蔭,還需算上我命硬。」

鳳九方才有一愣,同愧疚其實無甚干係,只為感嘆息澤的報恩心切,此時眼中映入陌少頹廢的面容,心中莫名地燃起同情,寬慰他道:「你看,息澤他是個知恩的人,你施了這樣大的恩給他,待這件法器製成功,他不曉得會怎樣來報答你,想想都讓人激動。」話到此處,果然有些激動,動容地道:「不過,陌少你並不缺寶物,也不愛美人,我猜,他必定會選一種更有情誼更值得珍重的報恩法,譬如親自下廚做一桌小宴款待於你……」

帝君的廚藝,是一個很玄,且很危險的東西。連宋的唏噓言猶在耳。陌少手裡的茶缸子不禁一抖,道:「他若想不起來報答,你千萬不要提醒他。」瞧鳳九面露疑惑,木著一張臉補充道:「因日行一善乃是我們西海的家規,要的就是不求回報這四個字,施恩若還望報,卻是落了下乘,會被族人瞧不起。」

鳳九頓時了悟,眼中流露出激賞神色。陌少咳了一聲,趕緊將話題一撥,道:「此事便不議了,我今次回來,一是去王宮取個東西,二來其實也是問一問你,沉曄處,這幾日可有什麼不妥當?」

什麼叫妥當,什麼叫不妥當。鳳九沉思著這個問題。沉曄近幾日安靜地困在孟春院中,安靜得若非陌少提醒,她都快忘了她府中住著這麼一尊大神,她的概念中,這個就叫做妥當。但她不曉得這是不是陌少想要的妥當,含糊地道:「他沒來惹我,應該算是妥當。」

陌少笑了一聲,神色間卻不見什麼笑意,當然要從他此時這張臉上看出笑意來著實也有點困難,道:「他原本就不會先來招惹你。從前對阿蘭若是如此,此時對你也理當如此。」

這卻勾起了鳳九一些好奇,道:「我也聽過一些傳聞,說沉曄後來曾為阿蘭若一劍斬三季,這個傳聞還傳得挺廣的,可見出他對阿蘭若得情分。但萬事皆有因果,我覺得,這情分總不至於阿蘭若仙去後才憑空而生罷。上回你將他二人的過往同我講了一半,今日不妨講講另一半?」

蘇陌葉半靠著椅背,遠目湖中田田的荷葉,道:「另一半嗎?我曉得的也不多,有影的事,不過一兩件罷了。」又道:「上回我講到何處?可是沉曄曉得給自己的信是阿蘭若執筆,勃然大怒,去她的書房同她說了些決絕話?」

鳳九唏噓道:「陌路,仇人,死敵,他說他們之間只有這種可能。」

陌少冷笑道:「他該畢生謹記這句話,畢生奉守這句話。這對阿蘭若來說,才是一件幸事。」

亭中一時沉默,良久,蘇陌葉輕聲道:「阿蘭若她,有一種氣度,在壽不過千的靈物中,是我生平僅見最為從容瀟洒的。」

阿蘭若的瀟洒,在與沉曄的書房一別後,可見出一二來。若旁的女子,被心上意中之人說了如許重話,雖不至於日日以淚洗面,頹在閨中三四日卻是尋常。

但阿蘭若的行止,卻像是那日書房中事並未發生。

不用再變著法兒關懷沉曄,她的日子倒過得越發清閑起來,除開常例的習字聽戲之類,適逢宗學裡頭教射御的夫子回家探親,她還去宗學中頂替這位夫子,教了幾日射御。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同悶在孟春院中的沉曄相安無事。

近日因她在宗學代教,時常偶遇袖一卷書行色匆匆的文恬。文恬正應了她這個名字,性子恬淡,下學後也不愛與同僚閑逛,日子過得一板一眼。她前幾日有些對不住文恬,料想她成日扎在書堆中,回家估摸也是對等枯坐,必定乏悶,偶爾碰到她時,便令廚中多備雙筷子,將文恬領回去一道用個晚飯。

文恬愛棋成痴,曾與沉曄有一棋之緣,阿蘭若碎不知他們當日那一局殺得如何,看文恬的模樣卻似乎念念不忘。終於在第三回她將文恬領回來時,女先生期艾了半天,小心同她討問,能不能去孟春院談一談沉曄,同他請教幾個棋路。

她自然是允的。

文恬滿面感激之色。

此後文先生常出入孟春院中。

老管事頭幾日常來稟,今日文先生幾時進的院門幾時出的院門,同沉曄說了幾句話,兩人又殺了幾句棋。

有一回還憂心忡忡地在話尾添了一句,他看出來沉曄雖不好親近,卻願意高看這位文先生一眼,再讓這位先生出入孟春院,是否不大穩妥了。

阿蘭若笑看老管事一眼,道:「有個朋友能陪著消遣是件好事,你這樣著人亦步亦趨跟著,卻夠敗人的興緻。神官大人要做什麼,是他的事,他此時落難,我們敞開府門,是予他一個方便,卻並非將人誆來蹲牢。這個話,我記得早前似乎同你提過。」

老管事揣著這個訓誡,回去認真琢磨了一番,磨出個道道來,將嘴縫上了。

不過,老管事一輩子跟著阿蘭若,本著忠心兒子,覺得即便殿下似乎暗示了自己沉曄的事今後無須再稟,但該稟的,還是得稟。譬如沉曄大人近日時常在與文先生對弈中出神,這個就該稟一稟。

老管事一顆老心細緻得象蛛絲兒纏成的,注意到近日沉曄雖然愛出神,但並非時時出神,只是當棋局布在波心亭抑或小石林中時,沉曄落子落得不大上心。

波心亭中,他愛盯著亭旁的一顆紅豆樹瞧。照老管事看,這棵紅豆樹並沒有什麼玄機,只是長得格外清俊些,粗壯的樹榦上缺了一截樹皮罷了。他隱約記得這棵樹上曾有過阿蘭若的一兩句題字。

小石林是孟春院中阿蘭若從前練箭的地方,以巨石壘陣,空曠幽寂,天有小風時,在此對弈能靜氣寧心。

文先生手中捏著旗子,容色格外平和秀美,心稍粗些的大概會以為沉曄是瞧著文先生髮呆,但老管家何許人,自然看出來沉曄的目光從文先生的頭頂擦過去,乃是凝目在她身後的巨石上頭。

巨石上有幾行字,題的是:「愁懷難遣,何需急遣。浮生多態,天命定之。憂愁畏怖,自有盡時。」

雖然未有落款,老管事卻曉得這是誰的字。闔府就阿蘭若平時愛寫個書法,但正經用毫筆將字寫在紙上卻非她所愛,就好興之所至,隨手撿個東西踢划上幾筆,早前還中規中矩地在題字下頭落個款,後來寫得多了,連落款也懶得題了。

忠義的老管事看在眼中,默在心中,趁著阿蘭若心情好的一日,將縫著的嘴掀開一個縫兒,狀若無語地將此事漏了出來。

阿蘭若勻著墨,笑嘆了一聲道:「我誆過他,他瞧著我的字難免有氣,你們何苦還講棋局設到這些地方。」手上的墨漸濃厚,又道:「不過,孟春院中沒我題字的地兒也少,他若實在不順眼,你瞅著如何處置一下,或者刻在樹上的就剝了,刻在石上的就鑿了吧。」

阿蘭若說得十分輕鬆,但那些題字,老管事卻捨不得。他心中有些覺得她或者想錯了又有些覺得,就算她想對了,沉曄不是沒說出來自己對這些題字不順眼嗎?那如何處置它們,是毀還是留,就等著他親口說出來那一日再做打算吧。

算來幾日也生了不少事,但沉曄被拘進公主府,尋的是個替太子夜華制琉璃鏡的借口,雖是句託詞,明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孟春院中早已為沉曄辟出一屋,連日搜羅的制鏡所需的秘材,也於今日搜攢齊備,只待開爐煉鏡。文恬又來找過一回阿蘭若,說早聽聞關乎沉曄制鏡的傳聞,一直想見識見識,此番他煉鏡需找個人搭一搭手,她毛遂自薦,向公主求個機緣。

阿蘭若給了她這個機緣。

蘇陌葉敲著杯沿向她道:「文先生這個模樣,像是真瞧上了沉曄,她求什麼你應什麼,此種大度我很佩服。」

阿蘭若傾身替他添茶:「沉曄有他瞧上的姻緣,他瞧不上我並非一種過錯,你想我因此就變成個因妒生恨的小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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