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影中魂 第十一章

是夜,鳳九和衣早早地躺在床上,她預感今夜沉曄又會出個什麼幺蛾子折騰自己,一直忐忑地等著老管事通報。

等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老管事的音容笑貌,自己反而越等越精神,乾脆下了床趿了雙鞋,打算溜去孟春院偷偷瞅一眼。鳳九暗嘆自己就是太過敬業,當初阿蘭若做得也不定有她今日這般仔細。

嘆息中,窗外突然飄進來一陣啾啾的鳥鳴。府中並未豢養什麼家雀,入夜卻有群鳥唱和,令人稱奇。她伸手推門探頭往外一瞧。

鳳九覺得,她長到這麼大,就從來沒有這麼震驚過。

亭院打理上頭,因阿蘭若愛個自然諧趣,院中一景一物都挺樸實,以至她這個院子看上去就是個挺普通的院子,特別處不過院中央一棵虯根盤結的老樹,太陽大時,是個乘涼的好去處。

但此時,當空的皓月下,眼前卻有豐盛花冠一簇挨著一簇,連成一片飄搖的佛鈴花海,叫不出名字來的發光鳥雀穿梭在花海中,花瓣隨風飄飛,在地上落成一條雪白的花毯,花毯上頭寸許,漂浮著藍色的優曇花,似一盞盞懸浮於空的明燈。

紫衣神君悠閑地立在花樹下,嘴裡含著半個糖狐狸,垂頭擺弄著手上的一個花環,察覺她開了房門,瞧了她一會兒,將編好的花環伸向她,抬了抬下巴:「來。」

鳳九半天沒有動靜,幾隻雀鳥已伶俐地飛到息澤手旁,銜起花環嘰喳飛到鳳九的頭頂。安禪樹的嫩枝為環,綴了一圈或白或藍的小野花,戴在她頭上,大小正合襯。

鳳九仍靠著門框愣著,腦中一時飄過諸多思緒。譬如折顏時常吹噓他的十里桃林如何如何,如今看來他那十里桃林除了能結十里桃子這點比佛鈴花強些外,論姿色遜了何止一籌。又譬如歧南神宮路遠,息澤此時竟出現在此院中,可見是趕路回來,要不要將他讓進房中飲杯熱茶坐一坐?再譬如上古史中記載,上古時男仙愛編個花環贈心儀的女仙做定情物,息澤竟送了個花環給自己做糖狐狸的謝禮,可見他忒客氣,以及他沒有讀過上古史……

雀鳥啾鳴中,任她思緒繁雜,息澤卻仍閑閑站在花樹下:「過來,我帶你去過女兒節。」

這個話飄過來。像是有什麼無形之力牽引,走向息澤時,她的裙子撩起地上的花毯,離地的花瓣融成光點,縈繞她的腳踝。

鳳九折回去信步踢起更多的花瓣,花瓣便化成更多的光點。鳥雀們在光點中撲鬧得歡騰,她踢得也歡騰,高興地向息澤道:「難得你把這裡搞得這麼漂亮,我們就在這裡玩兒一會兒,不出去了……」話還沒說完,腰卻被攬住,「成不成」三個字剛落地,兩人已隱隱立於王城的夜市中。

天上有璀璨的群星,地上有炫目的燈彩,佛鈴與優曇懸於半空,底下是喧嚷的人聲。

鳳九瞧著半空中飄飛的落花目瞪口呆:「你將幻景……鋪滿了整個王城?」

正有兩個姑娘嬉鬧著從他們跟前走過,落下隻言片語:「大約是哪位神君今夜心情好,為了哄心儀的女子開心,才在女兒節做出這樣美麗的幻景,叫咱們都趕上了,那位神君可真是痴心,她心儀的女子也真是有福分」

有福分的鳳九一心追著往市集里走的息澤,姑娘們說的什麼全沒聽清,追上時還不忘一番語重心長:「做這樣的幻景雖非什麼重法,但將場面鋪得這樣大難免耗費精力,你看你前些時日身上還帶著傷,此時也不知好全沒有,我其實沒有想通你為什麼會做這等得不償失之事,啊你怎麼想的,我方才在院中時都忘了你身上面還帶著傷這回事。」

息澤的模樣像是她問了個傻問題:「她們不是說了么,我今夜心情好。」

鳳九很莫名:「前些時也沒見你心情好到這個地步,今日怎麼心情就這麼好了?」

息澤指了指化得沒形的糖狐狸:「你送我這個了。」

鳳九卡了一卡。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糖狐狸,又默默地看了一眼息澤,良久,道:「我送你幾個糖狐狸,你就這麼開心?」

息澤聲音柔和,答了聲嗯,目光深幽地瞧著她:「你送我糖狐狸,我很開心,回來陪你過女兒節,做出你喜歡的幻景,我是什麼意思,你懂了么?」

息澤方才的那一聲嗯,早嗯得鳳九一顆狐狸心化成一灘水,聽他底下的這句話,化成的這灘水暖得簡直要冒泡泡。這是多麼讓人窩心的一個青年,小時候沒了父母,沒得著什麼疼愛,此時送他幾個不值錢的糖狐狸,他就高興成這樣。這又是多麼知恩的一個青年,她送了那麼多人糖狐狸,就他一人用這樣方式來鄭重報答她,旁人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他簡直是滴水之恩噴泉相報。

鳳九給了息澤一個我懂的眼神,嗓音里含著憐愛和感動:「我懂,我都懂。」

息澤默了一會兒:「我覺得你沒有懂。」

鳳九同情地看著他。如今這個世道,像息澤這樣滴水之恩噴泉相報的情操,確然不多見了,想來也不容易覓得知音。息澤他,一定是一個內心很孤獨的青年。太多人不懂他,所以遇到自己這種懂他的,他一時半會兒還不太能接受。這卻不好逼他。

她越瞧著他,越是一片母性情懷在心頭徐徐蕩漾,恨不得回到他小時候親自化身成他娘親照顧他,手也不禁撫上他的肩頭:你說我沒有懂,我就沒有懂罷,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又看他的手:「這個糖狐狸只剩個棍子了,其他的九隻你也吃完了?你喜歡吃這個?我此時身上卻沒帶多的,夜市裡頭應該有什麼糕點,我先買兩盒給你墊著,回家再多給你做好不好?或者我再給你做個旁的,我不單只會做這個。」

息澤又看了她許久,輕聲道:「我不挑食,你做什麼我吃什麼。」又道:「你在我身上這樣操心,我很高興。」

鳳九幾欲含淚,這個話說得多麼貼心,她也認識另外一些內心孤獨的少年或者青年,為人就沒有息澤這樣體貼柔順。這就又見出息澤的一個可貴。

鳳九瞧著他的面容,遙想他小時候該是怎樣一個體貼可愛的孩子,無父無母長到這麼大,不曉得受過多少委屈,就恨不得立刻將他幼時沒有見識過的東西都買給他,沒有玩過的把戲一個一個都教他玩得盡興。

她滿腔憐愛地一把拽住息澤的袖子,豪情滿懷:「走,我帶你玩兒好玩兒的去。」

女兒節,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姑娘們過的節日,梵音谷外的神仙不過這種節,但鳳九兩百多年前乃是凡界的常客,自然有些見識,看出凡界有個七月七過的乞巧節,同這個有幾分相類。

但地仙們過節,自然更有趣致。譬如排出的這一條街燈,燈上描的瑞獸便個個都是能言能動的,即便是個上頭只描了花卉的燈籠,湊近些也能聽到燈里傳出自花間拂過的風聲。再譬如小攤上拿面泥捏的面人,也是個個古靈精怪得同活物一般,光瞧著都很喜人。

賣面人的小哥拿剩泥捏了個箜篌拿根棍兒穿著,插在一眾花枝招展的泥人兒間,泥箜篌竟自己就奏出樂聲來。鳳九瞧著有趣,多看了兩眼,聽到息澤在她頭上問:「你喜歡這個箜篌么?」

息澤這樣一問,不禁令她想起她的表弟,糯米糰子來。糰子是個十分委婉的孩子,想要什麼從來不明著要,例如她帶他出去游凡界,他睜著荷包蛋一樣水汪汪的大眼睛,絞著衣角羞怯地問她:「鳳九姐姐,你想吃個燒餅么?」她就曉得,糰子想吃燒餅了。

息澤此時這個問法,句式上和糰子,簡直一樣一樣。

面人小哥正對著息澤舌燦蓮花:「公子果然有眼光,小人雖然有個虛名叫面人唐,但其實最擅捏箜篌,城中許多公子都愛光顧小人買個泥箜篌送心上人,攤上這個已是今日最後一件了,公子若要了小人替公子……」

話沒說完鳳九一錠金葉子啪一聲拍在攤位上頭:「好,我要了,包起來。」

面人小哥一手穩住掉了一半的下巴,結巴道:「是小、小姐付賬?一向不、不都是公子們買給小姐們么?」

息澤還沒反應過來,風就已經結果面人,巴巴地遞到他手裡,口中異常地慈愛:「你小時候沒玩過面人對不對,這個雖然是米面做的,但入不得口,將它放在床頭把玩幾日即可。若要能入口的,前頭有個糖畫鋪子,我再給你買個糖畫去。」期待地道:「這個泥箜篌你喜歡么?」

息澤艱難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喜歡。」

鳳九感到一種滿足,回頭向目瞪口呆的面人小哥豪爽道:「你做出這個來,他很喜歡,這就是莫大的功勞了,多的錢不用找了,當是謝小哥你的手藝。」

面人小哥夢遊似地收回找出去的銀錢,敬佩地目送鳳九遠去的背影,喃喃贊道:「真奇女子,偉哉。」

鳳九如約給息澤買了兩個會噴火花的龍圖案糖畫,還買了兩盒糕。

一路上,息澤問過她想不想要一個比翼鳥尾羽做的毽子,一個狐狸面孔的會挑眉毛的檜木面具,一個拼錯了會哼哼的八卦鎖。於是她又一一給息澤買了一個毽子,一個面具,一個鎖。買完勢必滿含期待地問息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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