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阿蘭若 第一章

夜風微涼,水月潭漾了一湖波光,倒映著皎皎的明月。

沿著潭邊栽種的白露樹參差向天,令十里神木林徒顯得幽涼。

這一番景緻,粗瞧,似乎同近來無數個日夜沒有什麼不同。

但梵音谷這個地方,原本四時積雪,水月潭就生在王城邊兒上,按理說也該覆蓋上皚皚的雪幕。可此時,此地,卻不見半分有雪光景。

因這個空間,它其實是個夢境。阿蘭若的夢境。

這個夢境雖與梵音谷吻合得如同水中倒影,但真正的梵音谷乃是同四海六合八荒相系,延展開來,當得起廣闊無垠四個字。

而此地,卻僅是個有邊有角的囚籠。

東華和鳳九陷入這個囚籠,已經三月有餘。

掉進阿蘭若這個夢境時,鳳九竭盡周身仙力凝出來的護體仙障成功被毀,三萬年修行一朝失盡,身子虛弱得比凡人強不了幾分。

屋漏偏逢連夜雨。未曾想阿蘭若的夢境中竟蓄養著許多惡念,惡念豢出小妖來,專吸食人的生氣。從天而降的鳳九,正好似一塊天外飛來的豐腴餡餅,令飢腸轆轆的小妖們一頓飽餐。待東華穿過蛇陣來到她跟前,她雪白的面龐,已浮顯出幾分油盡燈枯的症頭。

瞧著這樣的鳳九,東華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一向曉得她亂來,卻沒有料到她這樣亂來。原本以為將天罡罩放在她的身上,無論她出什麼禍事,保她一個平安總沒有什麼問題。這個事,卻是他考慮不周。

他曉得她對頻婆果執著。但據重霖給他的冊子來看,她往日里為飽口腹之慾,執著得比這個更過的事情並不是沒有。

冊子裡頭載著,她小時候有一年,青丘的風雨不是那麼調順,遇到枇杷的荒年。但她在她們家洞府後山育出了一棵枇杷樹,且這棵枇杷樹還結出不少皮薄肉厚的鮮果。住在附近的一頭小灰狼犯饞,摘了她幾個果子,被她堅持不懈地追殺了整整三年。

因有這個前車之鑒,那是,當他問她拿頻婆果是做什麼用,她答他是為了嘗嘗鮮,他就信了。這個嘗鮮還同他近來越發看不慣的燕池悟連在一起,當然令他很不愉快。

是以,姬蘅那夜向他討果子,棲棲遑遑地說,唯有此果能解一部分綿延在她身上的秋水毒,望他賜給她這個恩典時,他並未如何深思,便允了。

這種事情,他也不覺得有什麼深思的必要。

那陣子他一直有些煩心,糾結於如何兵不血刃地解決掉燕池悟。

要讓他徹底消失在小白周圍,又不能讓小白有什麼疑心,是一件不大容易之事。

鳳九於他是不同的,東華其實一直曉得。但這個情緒,他很長一段時間卻沒有意識深究,或沒有功夫深究。

況且這種事情,同佛典校注不同,並不是深究就能究出結果,有時候,還講求一個機緣。

東華恍然自己同鳳九到底是個什麼關係的機緣,於宗學競技那日,降臨在他頭上。

彼時,他坐在青梅塢的高台上,垂眼望去,正瞧見鳳九三招兩式間將同窗們一一挑下雪樁。收劍回鞘的時候,她櫻色的唇微微一抿,浮出點兒笑意,流風回雪的從容姿態,令他第一次將她同青丘女君這個神位連起。腦中一時浮現出端莊淑靜這四個字。

端莊淑靜,她竟也有擔得起這個詞的時候,令他感到新鮮,且有趣。

比翼鳥族的一個小侍者戰戰兢兢地呈上來一杯暖茶,他抬手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再點過去時,卻見她已收了笑意。

她似乎覺得方才那個笑有些不妥,趁著眾人不注意,輕輕地咬了咬下唇,又飛快地瞄了周圍一眼,像是擔心有誰看到。因她的唇色太過飽滿,輕輕一咬,下唇間便泛出些許白印,猶如初冬時節,紅纓初放,現出一點粉色的蕊。

他撐住下頷,突然覺得,如果要娶一位帝後,其實鳳九不錯。

這個念頭蹦出來,他愣了一下。然後,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不,毋寧說她不錯,不如說這四海六合八荒之中,她是唯一適合的那一個。又或者說,她是唯一讓自己喜歡的那一個。

思緒飄到這個境地,他突然有些明白,近段時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為的什麼名目。

原來,自己是這麼想的這樁事,這麼想的她。

原來,自己喜歡她。

但為什麼萬千人中,獨獨喜歡上了鳳九,他慮了半晌,歸結於自己眼光好。因為自己眼光好,本能地發現了她這塊璞玉,他想要喜歡她,自然就喜歡上了她。喜歡這種事情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

無論如何,此時阿蘭若之夢這個囚籠中,只要有他在,小白不會有什麼事。

比起阿蘭若之夢中的寧和來,梵音谷最近的氛圍,卻著實微妙。

那日,東華帝君頂著重重電閃滾滾怒雷,義無反顧地踏進困住鳳九的結界,這個舉動,令跪在蛇陣外的一干人等都極其震惑。

震的是,帝君他避世十幾萬年,雖說近兩百年不知因什麼機緣,單單看重他們梵音谷,時常來谷中講學述道,但在谷中動武,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帝君他提劍於浮生之巔睥睨八荒的英姿,一向只在傳說中出現,那會是什麼模樣,他們只敢在睡夢中肖想。孰料,連七萬年前滅天噬地的鬼族之亂亦未現身的帝君,今日竟這樣從容地卸下一身仙力,毫無猶疑地入了陣中?

惑的是,在跪的臣子中間,頗有幾位對帝君和姬蘅的傳聞有耳聞。從前列位一直暗中猜測著,東華同他們的樂師姬蘅之間,是不是另有什麼隱情。今日這個局面,卻又是唱的哪一出?

一震一惑後,列位小神仙在思而不得之中,突然悟了。

帝君之尊,巍巍唯青天可比,帝君之德,耀耀如日月共輝。此種大尊貴大德行,染了凡味的區區紅塵事安能與之相系?姬蘅,連同此時被困的九歌公主,定然都同帝君沒有什麼。帝君千里相救九歌公主,一切,只在一個仁字,此乃尊神的大仁之心。

想他們先前竟敢拿自己一顆凡世俗心,妄自揣測帝君的大尊貴大德行,真是慚愧,慚愧。

他們一面在心中懺悔著自己的齷齪,一面抬眼關心結界中有無什麼危險動向。然後,他們揉了揉眼睛地瞧見,身負重傷的、享有大尊貴擁有大仁德的帝君他老人家,正自然地,緩慢地,將手放在九歌公主的側臉上。

他們的慚愧之心卡了一卡。

……這也許是在表達一種對小輩的關懷?

但下一刻,他們使勁揉了揉眼睛地瞧見,帝君他自然地幫九個公主挽了耳發,凝眸注視了公主半晌,然後溫柔地將公主摟進了懷中。

他們的慚愧之心又卡了一卡。

……這也許是天界新近比較流行的一種對小輩的關懷?

但緊接著,他們更加使勁揉了揉眼睛地瞧見,帝君的嘴唇擦過了九歌公主的額頭,停了一停,像是一個安撫的親吻,且將公主她更深地往懷中帶了一帶……在跪的小臣子們片片慚愧之心頓時散若浮雲,個個壓住倒抽的涼氣,心中沸騰不已。這個,莫非是帝君他動了凡心?帝君他老人家竟然也會動凡心?帝君他老人家動了凡心竟然叫自己撞見了?今天真是撞了大運!

此後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小臣子們不得而知,因他們正激動的時候,濃雲不知從何方突然壓下來,將解憂泉籠得嚴絲合縫,入眼處一派深深的墨色。

待似墨的雲潮滾滾退去後,結界中卻已不見帝君二人的影子,只剩四尾巨蟒依然執著地守護著這個琉璃般脆弱的空罩子,嘶嘶地吐著毒信。

巨蟒們眼中流露出憤怒和悲傷,注目著結界,像是在等待著阿蘭若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那片淡藍的光暈中。銅鈴般的眼中流下血紅的淚,好像為此已等待許久,長得那樣可怕,這個模樣卻很可憐,令人略感心酸。

帝君入陣,解憂泉外,照神位來排,位階最高的自然當數連宋君。

比翼鳥的女君領著眾臣子巴巴地望著連三殿下拿主意。連三殿下遠目良久,扇子在手中敲了敲:「累諸位在此跪了許久,先行散去吧。不過今日事還需列位記著,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聽到。若是往後本座聽說了什麼,這個過錯,」挑眉輕描淡寫地道:「怕是要拿你們闔族的前程擔待。」

一番話說得客客氣氣,卻是軟棉團里藏著利刀鋒,著實是連宋君一向的做派。女君率臣子們領旨謝恩,站起來時腳在抖,走出老遠,腳還在抖。

連宋君擔著一個花花公子的名頭,常被誤會為人不牢靠,但四海八荒老一輩有見識的神仙們都曉得,倘遇到大事,連宋君的果決更勝乃父。

都說天君三個兒子數二殿下桑籍最聰慧有天資,因出生時有三十六隻五彩鳥從壑明俊疾山直入雲霄,繞著天后娘娘的寢殿飛舞了九九八十一天。

不過連宋君的擁躉們卻覺得,連三殿下的英明聰慧其實更甚於二殿下,只不過,三殿下他降生在暉耀海底,其吉兆自然應關乎水中的游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