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珠簾半卷香車過 響箭連飛劇盜來

白雲伴秋雁,黃葉舞西風。西風殘照中,淮右平原上,影綽綽的有二三十騎人馬,簇擁著一輛騾車正在紅草覆蓋的荒原上,向南賓士。這是一支鏢局的人馬,走在前面的四個「趟子手」拉長了聲音叫道:「虎嘯中州——虎嘯中州!請江湖朋友借道!」荒原上唯見亂鴉驚飛,除了這支鏢局的人馬,連一隻野獸的影子也沒發現。但趟子手按照走鏢的規矩,走進了這個可能有「藏龍卧虎」的草莽之中,還是不能不提起精神,賣氣力的吆喝。

他們這個鏢局本來是開設在洛陽的,洛陽號稱「中州」,故而喝道的是「虎嘯中州」四字,讓江湖的朋友一聽,就知道是洛陽的「虎威鏢局」的鏢車過境。

這趟保鏢由「虎威鏢局」的總鏢頭孟霆親自出馬。孟霆是鏢局世家,二十年前,在他父親死後,鏢局曾經一度歇業。孟霆在江湖上闖蕩幾年,闖出了比他父親更大的名頭,迴轉洛陽,恢複故業。「慮威鏢局」的生意更加興旺,聲名也更遠播四方了。從洛陽到淮右的潁上平原,數千里路,仗著孟霆的聲名和「虎威鏢局」幾十年的字型大小,雖然是在烽煙遍地的亂世,一路上也得以平安無事。不過,這條路線是「虎威鏢局」以前未走過的,所以孟總鏢頭還是不得不特別小心在意。

那輛騾車是上好的梨花木特製的宮車,車中鋪有錦墊,車廂懸有珠簾,華麗堂皇,和普通的鏢車有天淵之別。

珠簾半卷,車輪滾動,車廂里響起了環佩叮咚,原來坐在車上的是個年約二十的富家小姐,從半卷的珠簾中望進去,隱約可見她那羞花閉月的艷麗姿容。此時,這位小姐正在彈著琵琶,彈的就是辛棄疾這首《永遇樂》詞譜成的曲調。這輛騾車後面跟著兩個老蒼頭,他們是這位小姐帶來的家人。其中一個聽曲低吟,不覺潸然淚下。

那小姑娘又冷笑道:「程老狼,你倒說得漂亮。你說你歡迎我們,卻為何逃出狼窩,跑到這兒做案?這不是分明躲避我們嗎?」

這首詞是辛棄疾駐兵爪州時候的作品,其時距離南宋在採石礬大破金兵之役已有二十餘年,當年的主將虞允文早已去世,辛棄疾已年過六旬,故此頗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感慨。辛棄疾回顧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盛事豪情,而今人事全非,眼看南宋的半壁江山,已是無人支撐了。「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興亡之感,家國之悲,遂令他不禁生出無窮感嘆。對南宋的國運,也隱隱有著「舞謝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預感。

這樣沉鬱雄奇,蒼涼悲壯的詞章,只適宜於關東大漢用鐵板銅琶彈奏出來,如今在一個深閨弱質的纖纖十指之中彈出,卻是大不相稱。而且這位富家小姐是即將做「新娘子」的身份,一路上她都是羞答答、怯生生的模樣,話都不願意多說半句的,如今在這荒原之上,卻突然有興緻彈奏辛棄疾的雄詞,孟霆自是不能不感到幾分詫異。

琵琶聲歇,那老蒼頭叫騾車停下,上前說道:「小姐,你今天好點嗎?現在該吃藥了。」車中的少女咳了幾聲,說道:「比昨天似乎好了一些,心頭還是煩悶得很。」蒼頭倒了一碗藥酒,給她幾片藥片,和酒服下,嘆口氣道:「小姐,你一向嬌生慣養,如今要你在荒年亂世,奔波萬里的到揚州完婚,真是委屈你了。」這位準新娘子頰暈輕紅,嬌羞無語,輕輕放下了珠簾。

孟霆手下的鏢頭石沖悄悄說道:「這位韓姑娘的病今天似乎更重了,面色很不好呢。現在天色已晚,不如就在這裡找個地方過一夜吧。」孟霆搖了搖頭,說道:「前面的老狼窩是個險地,要歇息也得過了老狼窩再說。這段路雖然不太好走,但她躺在車上,稍微忍受一點顛簸,想來還是受得起的。」

石沖笑道:「憑著總鏢頭的威名,老狼窩那班強人總得給咱們幾分薄面。而且那位程舵主門檻極精,聽說他下手之前,必定打聽清楚,沒有油水的買賣他是不肯做的。他又不是好色的人,難道他要劫這位生病的新娘子嗎?」

孟霆道:「話不是這麼說,咱們受人之託,必須忠人之事。劫了貨物咱們還好賠,劫了人咱們可是賠不起啊!即使那位程舵主不伸手,咱們也不能不預防萬一。還是過了老狼窩再歇吧。」石沖不敢多言,於是這一行鏢隊繼續趕路。

鏢隊提心弔膽的進入了老狼窩,這是一個流沙沖積成的荒原,兩面丘陵夾峙,好像一條巨蟒張開大口。裡面長滿高逾人頭的紅草,也不知裡面有沒有埋伏人。

出乎孟霆的意外,竟是風不吹草不動的過了老狼窩。鏢隊在一片野林之中歇下來了。

依孟霆的意思,本來還是想往前走的,因為離老狼窩不過十餘里,還未走出那股強人的勢力範圍。但因一來天色已黑。二來跑了一整天,人縱未疲,馬也累了。三來這條路是他們第一次走鏢,人地兩生,在這險惡的荒原上走夜路尤其不便。四來那位韓姑娘身體又感不適,需要休息,有這四個原因,孟霆不能不順從眾意,在這野林歇馬。

程老狼面色一沉,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說什麼給朋友幫忙,你若是不貪姓韓的錢財,怎會給他護送女兒?不錯,人不能撕開兩半,但黃金卻是可以分開兩份的。你把一千兩黃金留下,我立即放你們過去!」

孟霆沉吟道:「是呀,這的確是有點出乎我的意外。我以為他們即使不來騷擾,至少也會有人露面,出來『盤個海底』,哪知風不吹草不動的就過了老狼窩,正因此事頗是反常,我心裡著實有點忐忑不安呢。」

石沖道:「程老狼想必早已打探清楚,咱們這趟走鏢是你總鏢頭親自出馬的,保的又不是什麼『紅貨』,只是一個『病新娘』,他們也犯不著做這個沒油水的買賣。」

孟霆搖了搖頭,說道:「去年大部三家鏢局聯保的一支鏢,就是在老狼窩失事的。這三家鏢局的實力只有在咱們虎威鏢局之上,決不在虎威鏢局之下,程老狼也敢把他們所保的『紅貨』全都吃掉。所以你說他是怕了我們,這個恐怕不見得吧?咱們保的雖然不是『紅貨』,但咱們所受的保銀卻是比那三家鏢局所受的紅貨更大。一支『鏢』值不值錢,是要看它所受的保銀多少而定的。何況貨物有價人無價,倘有失事,這支『鏢』咱們是賠不起的。程老狼門檻極精,他若打聽清楚的話,不會不來動手。」

一路上孟霆提心弔膽,幸而有驚無險,數千里長途,竟然沒出過半點事情。如今最險惡的老狼窩也過去了,只要程老狼不來找他的麻煩,前面已沒有大股強人,再過三天,就可以平安抵達揚州了。

孟霆嘆口氣道:「但願如此。」

那書生嘻皮笑臉地道:「我偏要伸手,你又怎樣?」

孟霆苦笑道:「程舵主開價未免大大了吧?我們鏢局的弟兄也是苦哈哈的,還望程舵主高抬貴手……」

孟霆默然不語,腦海里翻起了在洛陽接受保這趟最古怪的鏢銀那一幕。

這一日陰雨靠靠,這樣的天氣已是連續多日了,洛陽最繁盛的一條大街,街上也是行人寥落,開設在這條大街上的虎威鏢局,已經有一個多月未接過生意,今天又碰上這樣壞的天氣,眼看是沒有客人登門的了,鏢頭們都悶得發慌,聚集在鏢局後面的暖閣聊天。

有的人談起時局,據說蒙古的西征大軍已經班師回國,就要移師南向,侵犯中原。有的人談起綠林盟主蓬萊魔女已經發出了綠林箭,號召各路英雄,團結一致,外抗蒙古,內抗金兵,保境安民。有的人談起各處義軍,如今都在揭竿而起,眼看天下大亂的局勢已成。

石沖是虎威鏢局資格最老的一個鏢頭,卻嘆氣道:「天下大亂,咱們要管也管不來,可是卻把咱們的鏢局害慘了。路途不靖,商旅裹足,哪裡還有買賣可做?尋常的逃難人家,財物無多,用不著保鏢。富豪們又大都是抱著聽天由命的打算,與其冒著在路上被劫的危險,不如守在家裡,蒙古韃子來了,受點損失,或者也還不致傾家蕩產。何況天下大亂,逃難又能逃向何方?鏢局沒有生意可做,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個月,恐怕咱們就要喝西北風啦。」

大家正在唉聲嘆氣,趟子手忽然來報有貴客上門,來的是父女二人,帶著兩個老蒼頭。他們乘的兩乘轎子,是抬到鏢局的內院才歇下來,讓那女子露面的。

可是那二千兩黃金的保銀,孟霆只是先收了一半,另外的一千兩要待回到洛陽,完成任務之後,才能向那姓韓的討取的。

孟總鏢頭也曾考慮過這個關係太大,洛陽到揚州,迢迢萬里,路上怎保得毫無差錯?人不比貨物,貨物被劫可以憑著鏢局的面子討還,討不回至多也是賠償損失,新娘子倘若被劫,即使可以討回,新郎還肯要麼?

可是那韓老頭子千求萬求,說是鏢局若不肯保,他是無法送女兒到揚州的,女兒的終生就要誤了。他願出二千兩黃金作酬,鏢隊出發之時即付黃金千兩,另外一半,回來之時付清。

孟霆一來是卻不過韓大維的求情;二來鏢局幾個月沒有生意,也實在需要錢用。二千兩黃金作保銀,這是虎威鏢局自從開設以來,從未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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