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一六章 叔向的痛苦

鄭簡公三十年(公元前536年),子產繼續他在鄭國的改革。

子產也許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的改革,開創了中國法治史的先河。

《左傳》:三月,鄭人鑄刑書。

子產命令人把刑法刻在了鼎上,是鐵鼎還是銅鼎歷來有爭議,不過這不重要。什麼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中國的法律第一次被公佈於眾。

在此之前,貴族之間用「禮」來約束,老百姓才用「刑」。「禮」是有明文規定的,貴族都要學習。可是「刑」就沒有明文,而完全掌握在執政者的手中,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有時候說一是二,說二是一。說不管不管,說嚴打嚴打;今天殺人無罪,明天偷針砍頭。老百姓要是犯了罪,完全不知道自己會受到怎樣的處罰。

所以,《周禮》寫道: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鄭國推出了刑鼎,舉世震動。

叔向在晉國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非常失望,於是派人給子產送了一封信,以表達自己的失望。

叔向的信是這樣寫的:一開始我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現在看來是沒戲了。從前先王根據事情的輕重來判定罪行,而不制定法律條文,就是為了防止人們胡攪蠻纏。即便如此,還是不能禁止犯罪的發生,因此又通過道義來限制,用政令來約束,用禮法來推行,用誠心來維持,用仁慈來奉養,並制定了俸祿和爵位的制度來勸勉人們服從教誨,通過嚴打威懾放縱的人。還怕這樣不夠,又用忠誠教導他們,對好的行為加以獎勵,教他們掌握一些專業技能,使其心情愉快,同時又感到嚴肅而有威嚴,對犯罪者果斷處罰。同時還經常請教聖明賢能的卿相、明察秋毫的官員、忠誠守信的鄉長和仁慈和善的教師,百姓在這種情況下才能俯首聽命,而不發生禍亂。一旦百姓知道國家有了刑法,就只知道依據法律,而不會對上司恭恭敬敬了。而且人人都會用刑法狡辯,希望脫罪,這樣一來,整個國家就沒辦法治理了。夏朝亂了的時候做了《禹刑》,商朝亂了的時候做了《湯刑》,西周亂了的時候做了《九刑》,三種刑法的制定,都只是加速滅亡而已。現在你治理鄭國,作封洫、作丘賦,制定了三種刑罰,又把刑法刻在鼎上,企圖以此來安定百姓,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詩經》說:效法文王的德行,每天都能安定四方。又說:效法文王,萬邦信賴。這樣一來,又何必制定什麼刑法呢?老百姓知道了法律的規定,今後就將拋棄禮法而只相信刑法。刑法中的每一個字眼,他們都會鑽進去跟你狡辯。今後,犯法者會越來越多,賄賂也會越來越多。等到你去世的時候,鄭國大概也就完蛋了吧?據我所知:國將亡,必多制。國家將要滅亡的時候,必定製定很多的法令。這大概就是說的鄭國的情況吧。

叔向的信寫得毫不客氣,甚至帶著威脅。作為朋友,叔向把信寫到這樣,只能說他確實很失望。

子產沒有料到叔向的反應會這麼強烈,信會寫得這麼強硬。但是不管怎樣,子產決定給叔向回一封信。

子產的回信在《左傳》上被「此處省略若干字」,不過不礙,按照子產的風格和思維方式,就代他擬一封給叔向的回信。

子產的回信是這樣的:如果按照您所說的,那麼我就應該什麼也不做了。可是,你所說的都是盛世的時候應該做的,天下承平,各安本分,當然就無為而治。可是,如今天下荼毒,大國欺凌小國,小國苦苦求存,內憂外患,如果不想等死,必須有所改變。作田洫是為富民,做丘賦是為強國。鄭國夾在兩個大國中間,雖然無力抗衡大國,但是也需要自保的能力。至於作刑鼎,我認為並無不妥。如果刑法不告訴百姓,那麼百姓就不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最好的結果就是什麼也不做,這於國於家都不是好事。如今把刑法告訴大家,大家就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不能做的就去迴避,能做的就去做好,這難道不對嗎?至於說到百姓由此鑽字眼、胡攪蠻纏、無理狡辯等等,只要刑法表達清晰,又何必擔心這些問題?至於說到賄賂,從前民不知法,法由人出,百姓就會去賄賂執法者;而如今刑法刻在鼎上,又何必去賄賂執法者呢?從前不讓百姓知法,其實就是愚民政策。固然,愚民政策能夠鞏固統治,但是也必然導致國家不能發展。如今鄭國隨時面臨亡國,如果國家停滯不前,亡國就真的不遠了;如果開啟民智,讓百姓有所作為,國力有所加強,即便我子產被趕走,國家卻能存在下去,為什麼不這樣做呢?叔向,你所想的是子子孫孫都統治下去,可是我所想的是怎樣保證在我活著的時候能夠保全鄭國。我感到你的好意,即便不能接受您的勸告,我還是要表示衷心的感謝。

信讓人送走了,子產卻還有些惆悵。從前,他把叔向引為知己,如今看來,叔向也不能理解自己了。

「他們為什麼總是把百姓放在自己的對立面?為什麼總是像防賊一樣防著百姓?為什麼總是把百姓的話當成惡意?」子產自問。

興辦平民學校,開放言論自由,公布刑法。

子產,走在了時代的前面。

憑此,子產已經可以躋身中國歷史最偉大人物的行列。

叔向收到了子產的回信。

看了子產的信,叔向長嘆了一聲,很久沒有說話。

其實,叔向很讚賞子產,一直都很讚賞。對於子產的各種舉措,叔向其實也是讚賞的,但是他也確實是失望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對於各種社會變革都心存恐懼。

為什麼會這樣?

事情要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齊景公把女兒嫁給了晉平公,晉平公非常寵愛,立為夫人。可是沒多久,夫人因病去世了。於是,齊景公派晏嬰前往晉國,希望再嫁一個女兒給晉平公。

事情很順利,晉平公很高興地接受了齊國人的建議,把事情就這麼定了。

訂婚之後,叔向特地設宴招待了晏嬰,兩人神交已久,所以一見如故,聊得非常深入。酒過三巡,叔向向晏嬰靠近了一些,然後輕聲問:「齊國的情況怎麼樣?」

晏嬰看了叔向一眼,四目相交,心領神會。

「說實話,齊國已經到了末世了,我不知道還能撐持多久。」晏嬰說,說得很無奈。

「呃,為什麼這樣說?」叔向有些愕然,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齊國的國君根本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百姓,正在心甘情願地把百姓送給陳家。齊國從前的量器有四種,就是豆區釜鍾。四升為一豆,四豆為一區,四區為一釜,四釜為一鍾。而陳家的量器只有三種,每種都比國家統一的量器加大四分之一。他們用自家的大量器借糧食給百姓,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他們從山裡采木材運到市場上賣,價格不比山裡貴。他們經營魚、鹽、蜃、蛤,也都不比海邊貴。百姓創造的財富,兩份交給了國君,只有一份維持生活。國君積聚的東西腐朽生蟲了,但貧窮的老人卻饑寒交迫。國家的集市上,鞋子很便宜,但是假腿很貴,因為被砍腿的人越來越多。百姓痛苦或者有病,陳家就想辦法安撫。百姓愛戴他們如同父母一樣,因此也就像流水一樣歸附他們,誰也攔不住。」晏嬰說完,苦笑。

「真的這樣?」叔向問。

「真的,晉國的情況怎麼樣?」晏嬰反問。

「唉。」叔向先嘆了一口氣,看看周圍,沒有外人,這才接著說話:「不瞞你說,晉國的情況比齊國還糟糕,也已經到了末世了。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人為國家打仗了,國家的戰車都腐爛掉了。百姓貧困不堪,可是公室還是很奢侈。路上凍死的人到處都能見到,可是寵臣們家裡的東西都裝不下。百姓們聽到國家的命令,就像遇到強盜一樣躲避猶恐不及。原先的強大公族欒家、郤家、胥家、原家、狐家、續家、慶家、伯家現在都完蛋了,後代都淪為皂隸了,政權都落到六卿的手中。可是,國君還沒有一點危機感,還整天沉溺於酒色之中。讒鼎上的銘文寫道:昧旦丕顯,後世尤怠。前輩拼死拼活得來的財富,後代毫不珍惜啊。」

叔向說完,這下輪到晏嬰長嘆一聲了。

「唉。」晏嬰嘆一口氣,看來這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啊。「叔向,我問問你,你打算怎麼辦呢?」

晏嬰的話,正問到了叔向的傷心處。

「晉國的公族早已經沒有了,公室沒有人幫扶,而我們這些老公族註定是要被掃除的。我們這一宗當初十一兄弟,現在只剩下我們羊舌一支了。我又沒有一個好兒子,所以我能善終就謝天謝地了,哪裡還敢想今後有人祭祀呢?」叔向的聲音越來越低,聽上去十分凄涼。他的意思,即便自己能夠善終,自己的兒子也劫數難逃。

話題越來越沉悶,越來越沉重。

「那,你打算怎麼辦?」叔向反問晏嬰。

「唉,怎麼說呢?如果遇上明君,那就努力工作,如果能力不夠就主動讓賢,總之,要對得起自己那份工資;如果遇上平庸的國君呢,那就混日子吧。不過,我這人絕對不會去溜須拍馬,要對得起良心。」晏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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