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回 西湖風波

那「史大人」道:「怎能讓你們破費?」

那秀才道:「你問了我,我還沒有問你呢,你又是什麼人?」

檀羽沖吃了一驚道:「你怎麼知道的?」

鐘不鳴道:「樞密使湯思退!」樞密使是軍事大臣,岳飛生前,實職也只是做到樞密副使而已。

「噹啷」一聲,酒杯掉落地上,碎成片片。

那窮秀才模樣的中年人,斟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高聲就唱起來:

文逸凡沒有理睬檀羽沖,逕自問那老者:「鍾老三,你知道他的姓名來歷?」

他想起的不是讚美西湖的詩詞,卻是和樓外樓有關的一首詩,一首諷刺意味很濃的詩。

「史大人」變了面色,那少年卻笑道:「聽說江南詞風最盛,賣唱的多唱一些著名詞人所填的詞,果然不錯,可惜我剛才只聽了半闋,唱得也不怎麼好。」那條畫船已去得遠了,但樓下卻正有一個手拉三弦的老者和一個少女經過,看來像是祖孫。

他搖頭苦笑,走上樓外樓,選了一個臨窗的座位,點了樓外樓的名菜「醋溜魚」和「蜜方」(最好的蜜汁火腿),要了一壺「加飯」(上好紹酒),暫且把胸中的抑鬱放開,低斟淺酌,欣賞西湖風景。

一條畫船在窗外的湖面經過,船中的歌女正在唱一首新詞。

那秀才疾攻數招,在第七招檀羽沖閃躲避不開,化解也難化解,只好硬接。「蓬」的一聲,雙掌相交,秀才晃了兩晃,檀羽沖退後三步,胸中氣血翻湧,要說話也說不出來。

檀羽沖哈哈一笑,說道:「原來是湯思退差遣你們來的。看來我的面子倒是不小,一到江南,就接連有人請客。」

檀羽沖雖然「相信」他是俠義中人,但也不能一見面就傾吐平生的,何況又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之下,便不能說了。

另一個座頭的客人,頭戴方巾,身穿藍布長衫,雖然不是衣裳破舊,質料卻很普遍。看來像是落魄秀才。他卻忽地冷冷說道:「張於湖的詞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他最好的詞,可不是這一首。」

兩個官兒齊聲說道:「秦相爺生前都誇讚過大人的文才的,我們這點學問,怎能和大人比較?」

便道:「我只是個來游西湖的過路客。」

文逸凡正容說道:「傾蓋如故,還是多少會知道那個人的為人的,或者恰好碰見他做某一件事,是值得欽佩的。那才會結為知己。」

那兩個官員都是不約而同的皺眉道:「狂生!狂生!」

那老者道:「我是聽人說的。大概這首詩寫得不怎麼高明,所以並沒傳抄。」

文逸凡道:「你們是只知小事,不知大事。」

這次是那小姑娘搶著說道:「侄女讀書很少,但記得不知哪個古人,好像說過這麼一句話: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不知該當如何解釋,請文叔叔指教。」

檀世英勉強笑道:「說什麼咱們都是兄弟,大哥,剛才我和你說過的那些話,希望你回去想一想。」

旁人聽說這少年是他的世交,當然都不禁對他另眼相看了。檀羽沖鄰座那兩個官兒便說道:「難得譚公子遠道而來,請讓我們為公子洗塵。」

不過,檀羽沖絲毫也沒用力,那少年一坐下來,他的手也鬆開了。

檀羽沖道:「前輩不屑與我結交,又不放我走,這是為何?」

幸好檀羽沖的暖玉簫是件寶物,還能勉強招架。但這麼一來,已經是變成了內力的較量了,在這方面,檀羽沖卻是稍遜一籌的。

岳墳後面有塊石碑,檀羽沖弔祭過後,去看那石碑上刻的字,一看又禁不住熱淚盈眶,滿懷悲憤,那石碑上刻的正是岳飛的那首《滿江紅》,而且是模仿岳飛的書法刻的。(按:岳飛這首滿江紅的真偽問題,是學術界爭論問題之一。有人認為此詞非岳飛不能寫,但也有人說是後人偽造的。不過,小說雖然不能違背歷史,但並不完全等於歷史。請恕我不去考證真偽問題,在小說中當成是岳飛的真作了。)

岳飛手寫的《滿江紅》真跡,檀羽沖還藏在身上,這是他的「公公」張炎寧舍了性命,也要保存的「寶物」,「公公」臨終之際才交給他的。他想起這位捨身為主的母親的義父,自己一直把他當作外公的「公公」,更加忍不住淚涌心傷了。

「公子何必動怒,有話好好的說。請坐下來吧。」檀羽沖伸出手來,在他肩頭上輕輕一按,說道。

一個官員皺眉,說道:「哦,依你看來是哪一首?」

那姓黃的官兒道:「我正想請教大人,這兩首詞究竟哪一首好?」

檀羽沖有玉簫在手,形勢大變,不但扳成平手,而且漸漸佔了一點上風了。但那窮秀才的筆法也是跟著再變。從「狂草」變為「楷書」,一點一畫、一撇一捺,毫不苟且,那是工筆楷書的筆法。

「湖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是蘇東坡讚美西湖的句子。

「史大人」似乎不屑和這個窮秀才計較,微笑說道:「我和兩位說故事,前幾天有個姓俞的學士在一間酒館的壁上題了一首詞,最後兩句是:明日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給當今聖上知道,笑道『窮秀才寒酸氣太甚了』,御筆一改,改了兩字,攜字改為扶字,酒字為醉字,你們念念!」

那姓藍的官兒道:「是呀,我們也是這樣想的。這正是——」他本來想說「這正是英雄所見略同」的,但想若這樣說,豈非把自己的身份提高到和「史大人」一樣,急忙住口。

那落魄秀才模樣的人正在喝酒,忽地噗嗤一笑,酒都噴了出來。

那姓藍的官兒道:「你笑什麼?」

檀羽衝心里想道:「他們說的秦相爺想必就是秦檜,原來這個史大人是秦檜提拔的。」

檀羽沖道:「你來此地,不只是特地為了向我道謝吧?」

那老者撫起三弦,小姑娘便即唱出柳永那首《望海潮》!

那秀才道:「我不能笑嗎?」這兩句好像也是陶淵明的詩。弦外之音,淵明詩和於湖詞一樣,都是有兩面的。

檀羽沖道:「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此言一出,那矮子立即就撲上來,冷笑說道:「你不喝也要喝!」一招「惡虎掏心」,左掌橫胸,右掌猛搗。

「趙宋南渡,把杭州改名臨安,臨安其實即是苟安,看來他們是只想在臨安以圖苟安的了。」他想。

檀世英似乎有點不耐煩了,說道:「我不想和你談什麼大道理。只想勸你為自己想想。岳飛在宋國,他的官也只不過太子少保,比起咱們檀家的親王爵位還差得遠呢!你難道還要像你的爺爺那樣做傻子?做傻子的下場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

公子吟吟笑道:「你這可真是道聽途說了!」

小姑娘道:「怪不得什麼?」

原來自檀羽沖的祖父檀公直逃亡之後,他的親王爵位即改由他的同胞兄弟檀公義世襲,檀公義去世,爵位傳給長子檀道隆,檀道隆是金國的兵馬副元帥,權勢之大,僅次於皇叔完顏長之。檀世英則是檀道隆的獨生兒子。檀家的爵位,將來定由他承繼的了。

檀羽沖呆了一呆。原來這「大鵬斗金龍」的圖案,正是檀家的「家徽」。但也並不是檀家的每個人都可以穿這件綉有「家徽」的衣裳,必須是繼承爵位的主人才可以穿。亦即說,穿這件衣裳的人,不是貝勒(親王)就是貝子(小王爺)。

那「史大人」推辭不掉,便道:「也好,我這世侄初來乍到,就讓他多交兩位朋友吧。這位是藍編修,這位是黃編修,他們都是在翰林院的。」

秀才使了一套狂草筆法,總算已不下百招,仍然未能點著檀羽沖穴道,見檀羽沖嘴角掛著冷笑,他不禁也是臉上發熱了。本來此時他若是立即追擊,檀羽沖最多只能抵擋三招,但他是江南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卻又怎好意思在對方只憑一雙肉掌,接了他一百招之後,續施殺手,何況對方只是個二十歲都恐怕未到的少年。

兩個官同聲念道:「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果然是天子氣象——」

檀羽沖只當不知,合掌一揖,說道:「公子若嫌我多事,我在這廂賠禮了。不過,這位小姑娘,我仍是希望公子你別要將她難為。」

那矮個子接著道:「所以我勸你還是識趣的好,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老者道:「這首詞是天下聞名的,說起來還有一個和它有關的故事呢。」

鐘不鳴道:「此人名叫史浩,是秦檜門生,現任吏部侍郎。」接著嘆道:「當今皇上雖然下詔追復少保(岳飛)原官,但秦檜的兒子和門生還是位居要津,令人浩嘆。岳少保的沉冤也還未能說是已經昭雪呢。」檀羽沖聽了他們的談論,方知秦檜的兒子秦熹,也是一個三品官,而且頗得重用,公布朝廷政令的朝報就是由他主編的。

檀羽沖淡淡說道:「我不稀罕。」

那少年變了面色,但一想自己是在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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