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 掘寶異聞

胡雪岩講的是一個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亂以後,撫緝流亡,秩序漸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間,發了大財,十九是掘到了藏寶的緣故。

埋藏金銀財寶的不外兩種人,一種是原為富室,遇到刀兵之災,舉家逃離,只能帶些易於變賣的金珠之類,現銀古玩,裝入堅固不易壞的容器中,找一個難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亂後重回家園,掘取應用。如果這家人家,盡室遇害,或者知道這個秘密的家長、老僕,不在人世而又沒有機會留下遺言,這筆財富,便長埋地下,不知多少年以後,為那個命中該發橫財的人所得。

再一種就是已得悖入之財,只以局勢大變,無法安享,暫且埋藏,徐圖後計。同治初年的「長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悖入之財。

「長毛」一據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為巢穴,名為「打公館」。凡是被打過「公館」的人家,亂後重歸,每每有人登門求見,說「府上」某處有「長毛」埋藏的財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話,接下來便是分賬,或者對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點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賬。掘到藏的固然也有,但投機的居多,反正掘不到無所損,落得根據流言去瞎撞瞎騙了。

杭州克複以後,亦與其它各地一樣,紛紛掘藏。胡雪岩有個表叔名叫朱寶如,頗熱衷於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螄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計極深,她跟他丈夫說:「掘藏要有路子,現在有條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說不定時來運轉,會發橫財。」

「你說,路子在哪裡?」

「善後局。」她說,「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個善後局的差使,他一定答應。不過,你不要怕煩,要同難民混在一起,聽他們談天說地,靜悄悄在旁邊聽,一定會聽出東西來。」

朱寶如很服他妻子,當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願擔任照料難民的職司。善後局的職位有好有壞,最好的是管認領婦女,有那年輕貌美,而父兄死於干戈流離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親屬來領,只要跟被領的說通了,一筆謝禮、銀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管採買,亦有極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寫寫、造造名冊,差使亦很輕鬆,只有照料難民,瑣碎繁雜而一無好處,沒有人肯干,而朱寶如居然自告奮勇,胡雪岩非常高興,立即照派。

朱寶如受妻之教,耐著心跟衣衫襤褸、氣味惡濁的難民打交道,應付種種難題,細心聽他們在閑談之中所透露的種種秘聞,感情處得很好。

有一天有個三十多歲江西口音的難民,悄悄向朱寶如說:「朱先生,我這半個多月住下來,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談談。」

「喔,」朱寶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從來沒有來麻煩過他,所以連他的姓都不知道,當即問說,「貴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話,現在這裡沒有人,你儘管說。」

「不!話很多,要到府上去談才方便。」

朱寶如想到了妻子的話,心中一動,將此人帶回家,他進門放下包裹,解下一條腰帶,帶子里有十幾個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說道,「實不相瞞,我做過長毛,現在棄暗投明,想拜你們兩老做乾爹、乾媽,不知道你們兩老,肯不肯收我?」

這件事來得有些突兀,朱寶如還在躊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還有花樣,當即慨然答應:「我們有個兒子,年紀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見你也是緣分,拜乾爹、乾媽的話,暫且不提,你先住下來再說。」

「不!兩老要收了我,當我兒子,我有些話才敢說,而且拜了兩老,我改姓為朱,以後一切都方便。」

於是,朱寶如夫婦悄悄商量了一會,決定收這個乾兒子,改姓為朱,由於生於午年,起了個名字叫家駒。那十幾個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義父母的見面禮。

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了,朱寶如去賣掉兩個金戒指,為朱家駒打扮得煥然一新。同時沽酒買肉,暢敘「天倫」。

朱家駒彷彿從來沒有過過這樣的好日子,顯得非常高興,一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談他做長毛的經過。他是個孤兒,在他江西家鄉,被長毛「拉夫」挑輜重,到了浙江衢州,長毛放他回家,他說無家可歸,願意做小長毛。就這樣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開拔了。

那是咸豐十年春天的事,太平軍的忠王李秀成,為解「天京」之圍,使了一條圍魏救趙之計,二月初由皖南進攻浙江,目的是要將圍金陵的浙軍總兵張玉良的部隊引回來,減輕壓力。二月二十七日李秀成攻入杭州,等三月初三,張玉良的援軍趕到,李秀成因為計已得售,又怕張玉良斷他的歸路,棄杭州西走,前後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駒那時便在李秀成部下,轉戰各地,兵敗失散,為另一支太平軍所收容,他的「長官」叫吳天德,是他同一個村莊的人,極重鄉誼,所以他跟他的另一個同鄉王培利,成了吳天德的貼身「親兵」,深獲信任。

以後吳天德在一次戰役中受了重傷,臨死以前跟朱家駒與王培利說:「忠王第二次攻進杭州,我在那裡駐紮了半年,『公館』打在東城金洞橋。後來調走了,忠王的軍令很嚴,我的東西帶不走,埋在那裡,以後始終沒有機會再到杭州。現在我要死了,有樣東西交給你們。」

說著,他從貼肉的口袋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裡面是一張藏寶的圖,關照朱家駒與王培利,設法找機會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駒、王培利結為兄弟,對天盟誓,相約不得負義,否則必遭天譴。

「後來,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圖一分為二,各拿半張,我們也一直在一起。這回左大人克複杭州,機會來了,因為我到杭州來過,所以由我冒充難民,先來探路,等找到地方,再通知找王培利來商量,怎麼下手。」

「那麼,」朱寶如問,「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裡?」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馬上就來。」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寶如的老婆說,「來嘛!叫他來嘛!」

「慢慢、慢慢!」朱寶如搖搖手,「我們先來商量。你那張圖呢?」

「圖只有半張。」

朱家駒也是從貼肉的口袋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半張地圖保存得很好,攤開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張圖的上半張,下端剪成鋸齒形,想來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張,上端也是鋸齒形,兩個半張湊成一起,吻合無間,才是吳天德交來的原圖。

「這半張是地址。」朱家駒說,「下半張才是埋寶的細圖。」

這也可以理解,朱家駒在杭州住過五天,所以由他帶著這有地址的半張,先來尋覓吳天德當初打公館的原址。朱寶如細看圖上,註明兩個起點,一個是金洞橋,一個是萬安橋,另外有兩個小方塊,其中一個下注「關帝廟」,又畫一個箭頭,註明:「往南約三十步,坐東朝西。」

沒有任何字樣的那一個小方塊,不言可知便是藏寶之處。

「這不難找。」朱寶如問,「找到了以後呢?」

「或者租、或者買。」

「買?」朱寶如躊躇著,「是你們長毛打過公館的房子,當然不會小,買起來恐怕不便宜。」

「不要緊。」朱家駒說,「王培利會帶錢來。」

「那好!」朱寶如很高興地,「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家駒!」他老婆問說,「裡面不曉得埋了點啥東西?」

「東西很多——」

據說,埋藏之物有四五百兩金葉子、大批的珠寶首飾。埋藏的方法非常講究,珠寶首飾先用棉紙包好,置於瓷壇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後裝入鐵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氣,最後再將鐵箱置於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寶如夫婦聽得這些話,滿心歡喜。當夜秘密商議,怕突然之間收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乾兒子,鄰居或許會猜疑,決定第二天搬家,搬到東城去住,為的是便於到金洞橋去覓藏寶之地。

等遷居已定,朱寶如便命義子寫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後到金洞橋去踏勘,「家駒,」他說,「你是外鄉口音,到那裡去查訊,變成形跡可疑,諸多不便。你留在家裡,我一個人去。」

朱家駒欣然從命,由朱寶如一個人去悄悄查訊。萬安橋是杭州城內第一座大橋,為漕船所經之地,橋洞極高,橋東橋西各有一座關帝廟,依照與金洞橋的方位來看,圖上所指的關帝廟,應該是橋東的那一座。廟旁就是一家茶館,朱寶如泡了一壺茶,從早晨坐到中午,靜靜地聽茶客高談闊論,如是一連三天,終於聽到了他想要聽的話。

當然他想聽的便是有關長毛兩次攻陷杭州,在這一帶活動的情形,自萬安橋到金洞橋這個範圍之內,長毛打過公館的民宅,一共有五處,方位與藏寶圖上相合的一處,主人姓嚴,是個進士。

這就容易找了。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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