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 人去樓空

走到半路,發現迎面來了一乘轎子,前後兩盞燈籠,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烏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動。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錯,大燈籠上,扁宋字一面是「慶余堂」,一面是個「胡」字。

問起來才知道螺螄太太不放心,特意打發轎子來接,但主客二人,轎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轎抬回,他仍舊與烏先生步行而歸。

一進了元寶街,頗有陌生的感覺,平時如果夜歸,自街口至大門,都有燈籠照明,這天漆黑一片,遙遙望去,一星燈火,只是角門上點著一盞燈籠。

但最凄涼的卻是花園裡,樓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獅樓中,燈火通明,卻反而顯得凄清。因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興起人去樓空的滄桑之感。

這時阿雲已經迎了上來,一見前有客人,定睛細看了一下,驚訝地說:「原來是烏先生。」

「烏先生今天住在這裡。」胡雪岩說,「你去告訴螺螄太太。」

阿雲答應著,返身而去,等他們上了百獅樓,螺螄太太已親自打開門帘在等,一見烏先生,不知如何,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趕緊背過身去,拭一拭眼淚,再回過身來招呼。

「請用茶!」螺螄太太親自來招待烏先生。

「不敢當,謝謝!」烏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關心,「羅四姐,你現在責任更加重了。千萬要自己保重。」

「唉!」螺螄太太微喟著,「真像一場夢。」

「噓!」烏先生雙指撮唇,示意她別說這些頹喪的話。

「聽說你們是走回來的?這麼大的西北風,臉都凍紅了。」螺螄太太喊道,「阿雲,趕快打洗臉水來!」

「臉上倒還不太冷,腳凍僵了。」

螺螄太太回頭看了一眼,見胡雪岩與阿雲在說話,便即輕聲問道:「今天的事,你曉得了?」

「聽說了。」

「你看這樣做,對不對呢?」

「對!提得起,放得下,應該這麼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動,不得不放手。」螺螄太太說,「烏先生,換了你,服不服這口氣?」

「不服又怎麼樣?」胡雪岩在另一方面介面。

烏先生不做聲,螺螄太太停了一下才說:「我是不服這口氣。等一下,好好兒商量商量。」

她又問道:「烏先生餓不餓?」

「不餓、不餓。」

「不餓就先吃酒,再開點心。」螺螄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烏先生就住樓下書房好了?」

「好!」胡雪岩說,「索性請烏先生到書房裡去吃酒談天。」

這表示胡雪岩與烏先生要作長夜之談。螺螄太太答應著,帶了阿雲下樓去安排。烏先生看在眼裡,不免感觸,更覺關切,心裡有個一直盤桓著的疑團,急於打破。

「大先生,」他說,「我現在說句老話:無官一身輕。你往後作何打算?」

「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無官』不錯,『一身輕』則不見得。」

「不輕要想法子來輕。」他問,「左大人莫非就不幫你的忙?」

「他現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說,「應春到南京去了,等他來了,看是怎麼個說法。」

烏先生沉吟了好一會,終於很吃力地說了出來:「朝廷還會有什麼處置?會不會查抄?」

「只要公款還清,就不會查抄。」胡雪岩又說,「公款有查封的典當作抵,慢慢兒還,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將來不知道能打幾折來還。一想到這一層,我的肩膀上就像有副千斤重擔,壓得我直不起腰來。」

「其實,這是你心理不輕,不止身上不輕,你能不能看開一點呢?」

「怎麼個看開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做聲,然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烏先生,你不要忘記少棠的事,回頭同羅四姐好好談一談。」

「唉!」烏先生搖搖頭,「你到這時候,還只想到人家的閑事。」

「只有這樣子,我才會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閑事,管好人家的閑事,心裡有點安慰,其實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這就是為善最樂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介面說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風吹在臉上發痛,我心裡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頭上戴的貂帽,腳下棉鞋是舊的,不過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新的一樣。這樣子的穿戴還覺得冷,連件棉襖都沒有的人,怎麼樣過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還從山上帶口信下來,說今年施棉衣、施粥,應該照常。不過,烏先生,你說,我現在的情形,怎麼樣還好做好事?」

「我說可惜,也就是為此。你做這種好事的力量,還是有的,不過那一來,一定有人說閑話說得很難聽。」烏先生嘆口氣,「現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機會的。」

「一點不錯。」胡雪岩說,「剛才同你走回來,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這件事。這樁好事,還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麼辦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會挨罵,而且對清理都有影響。」

「對!」胡雪岩說,「我想請你來出面。」

「人家不相信的。」烏先生不斷搖頭,「我算老幾,哪裡有施棉衣、施粥的資格。」

正在籌無善策時,螺螄太太派阿雲上來通知,書房裡部署好了,請主客二人下樓用消夜。

消夜亦很豐盛。明燈璀璨,燈火熊熊,烏先生知道像這樣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暫拋愁懷,且享受眼前,淺斟低酌,細細品嘗滿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壺花雕燙上來時,他才開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個法子,不如你用無名氏的名義,捐一筆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樣的。」

話一出口,螺螄太太插嘴問說:「你們在談啥?」

「談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說了經過。

「那麼,你預備捐多少呢?」

「你看呢?」胡雪岩反問。

「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總要用到三萬銀子。現在力量不夠了,我看頂多捐一萬。」

「好!」胡雪岩點點頭說,「這個數目酌乎其中,就是一萬。」

「這一萬銀子,請烏先生拿去捐。不過,雖說無名氏,總還是有人曉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說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錢,你根本不曉得。要這樣說法,你的腳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與烏先生都深以為然。時入隆冬,這件好事要做就不能片刻延誤,為此,螺螄太太特為離席上樓去籌劃——她梳妝台中有一本賬,是這天從各房姨太太處檢查出來的私房,有珠寶,也有金銀,看看能不能湊出一萬銀子。

「大先生,」烏先生說,「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點兒來。」

胡雪岩不做聲,過了一會,突然問道:「烏先生,你喜歡字畫,趁沒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幾件好不好?」

原以為烏先生總還要客氣一番,要固勸以後才會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個字:「好!」

於是胡雪岩拉動一根紅色絲繩,便有清越的鈴聲響起,這是仿照西洋法子所設置的叫人鈴,通到廊上,也通到樓上,頃刻之間,來了兩個丫頭,阿雲亦奉了螺螄太太之命,下樓來探問何事呼喚。

「把畫箱打開來!燈也不夠亮。」

看畫不能點燭,阿雲交代再來兩個人,多點美孚油燈,然後取來鑰匙,打開畫箱。胡雪岩買字畫古董,真假、精粗不分,價高為貴,有個「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畫去求售,畫是真跡,價錢也還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說了一句:「胡大先生,這張畫我沒有賺你的錢,這個價錢是便宜的。」

「我這裡不賺錢,你到哪裡去賺?拿走、拿走,我不要佔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門,無不索取高價,成交以後亦必千恩萬謝。烏先生對此道是內行,亦替胡雪岩經手買進過好些精品,慶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燈沒有點來以前,他說:「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興奮地說:「我有一隻『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兩銀子買的。說實話,我是看中乾隆皇帝親筆寫的金字。」

「喔,我聽說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烏先生說,「宋拓已經名貴得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見識見識。」

「阿雲,」胡雪岩問道,「我那部帖在哪裡?」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裡。」

「喔,」胡雪岩又問,「朱姨太還是住她自己的地方?」

「搬在客房裡住。」阿雲答說,「她原來的地方鎖起來了。」

「這樣說,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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