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 贈妾酬友

兩人並座低聲談了好一會方始結束。胡雪岩戴了一頂風帽,帽檐壓得極低,帶了一個叫阿福的伶俐小廝,打開花園中一道很少開啟的便門,出門是一條長巷,巷子里沒有什麼行人,就有,亦因這天冷得格外厲害,而且西北風很大,都是低頭疾行,誰也沒有發覺,這位平時出門前呼後擁的胡財神竟會踽踽涼涼地,只帶一個小廝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問道,「周老爺住在哪裡,你曉得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他住在龍舌嘴。」

「對!龍舌嘴。」胡雪岩說,「你走快一點,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問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這麼冷的天,他不會出門的。」胡雪岩又說,「萬一不在,你留句話,回來了到城隍山藥王廟旁邊的館子里來尋我。」

阿福答應一聲,邁開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當車,緩緩行去。剛進了龍舌嘴,只見阿福已經走回頭路了,發現主人,急急迎了上來。

「怎麼樣,不在家?」

「在!」阿福回頭一指,「那不是?」

原來周少棠特為趕了來迎接。見了面,胡雪岩搖搖手,使個眼色,周少棠會意,他是怕大聲招呼,驚動了路人,所以見了面,低聲問道:「你怎麼會來的?」

這話問得胡雪岩無以為答,只笑笑答說:「你沒有想到吧?」

「真是沒有想到。」

胡雪岩發覺已經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腳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頭看了一下說:「你府上有二十年沒有來過了。我記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對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錯、不錯!你後來買了對面的房子,不過,我還是頭一回來。」

「這房子風水不好。」

何以風水不好?胡雪岩一時無法追問,因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在胡雪岩還是二十幾年前見過,記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態,如今更加發福,一雙小足撐持著水牛般的身軀,行動非常艱難,但因胡雪岩「降尊紆貴」,在她便覺受寵若驚,滿臉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當,不敢當!」胡雪岩看她親自來敬茶,搖搖晃晃,腳步不穩,真擔心她會摔跤,所以老實說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摜一跤不是當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們這裡來,是當我們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氣,反而見外了。」周少棠又說,「有事叫阿春、阿秋來做。」

原來周少棠自從受了胡雪岩的提攜,境遇日佳,他又喜歡講排場,老夫婦兩口,倒有四個傭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買來的兩個丫頭,如今都快二十歲了。

「恭敬不如從命。」周太太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還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還好。」

看樣子還要問螺螄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經知道了胡家這天上午發生了什麼事,怕她妻子過於嚕囌,再問下去會搞得場面尷尬,所以急忙打岔。

「胡大先生在我們這裡吃飯。」他說,「自己預備來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來請客。」

「少棠,」胡雪岩開口了,「你聽我說,你不要費事!說句老實話,山珍海味我也吃厭了,尤其是這個時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來,是想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著,逍遙自在,真同神仙一樣,所以,此刻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氣,就不是我來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來不懂,你一說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說,「可惜,張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來一起吃『木榔豆腐』,聽他說葷笑話,哪怕外頭下大雪,都不覺得冷了。」

提起張胖子,胡雪岩不免傷感,懷舊之念,亦就越發熾烈,「當年的老朋友還有哪幾個?」他說,「真想邀他們來敘一敘。」

「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說,「我倒想起一個人,要不要邀他來吃酒?」

「哪個?」

「烏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說,「我倒又想起一個人,鄭俊生。」

這鄭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稱灘簧為「安康」,生旦凈末丑,五個人坐著彈唱,而以丑為尊,稱之為「小花臉」,鄭俊生就是唱小花臉的。此人亦是當年與胡雪岩、周少棠一起湊份子喝酒的朋友。只為胡雪岩青雲直上,身份懸殊,鄭俊生自慚形穢,不願來往,胡家有喜慶堂會,他亦從不承應。胡雪岩一想起這件事,便覺耿耿於懷,這一天很想彌補這個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點點頭說:「好的,我同他有來往,等我叫人去請他。」當即將他用了已經十年的傭人貴生叫了來吩咐,「你到安康鄭先生家去一趟,說我請他來有要緊事談,回頭再去請烏先生來吃酒。喔,你到了鄭先生那裡,千萬不要說家裡有客。」這是怕鄭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來,特意這樣叮囑。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個罪,又到後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後在堂屋裡坐定了陪胡雪岩圍爐閑話。

「你今天看過《申報》了?」客人先開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說,「八個字的考語:加油添醬,胡說八道。你不要理他們。」

「我不在乎。你們看是罵我,我自己看,是他們捧我。」

「你看得開就好。」周少棠說,「有句話,叫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開,著實還有幾年快活日子過。」

「看得開,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話。這一個多月,我常常會有個怪念頭,哪裡去尋一種葯,吃了會教人拿過去忘記掉。」胡雪岩又說,「當然不能連自己的時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記掉,頂好能夠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從我認識王有齡起,到今天為止,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像神仙一樣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覺得說回到以前過苦日子的辰光像神仙一樣,未免言過其實。所以笑笑不做聲。

「少棠,」胡雪岩又問,「你道我現在這種境況,要做兩件什麼事,才會覺得做人有點樂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會兒,而且是很認真地在想,但終於還是苦笑著搖搖頭說:「說老實話,我想不出,只有勸你看開點。」

「我自己倒想得一樣。」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與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份懸殊,談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聽胡雪岩的話,很興奮地催促著,「快!快說出來聽聽。」

「你不要心急,我先講一樁事情你聽。」他講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講完了又談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藥,冬天施粥、施棉襖,另外施棺材,辦育嬰室,這種好事做是在做,心裡老實說一句,叫做無動於衷,所謂『為善最樂』這句話,從沒有想到過。少棠,你說,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說,「大概是因為你覺得這是你應該做的,好比每天吃飯一樣,例行公事無所謂樂不樂。」

「不錯,發了財,就應該做這種好事,這是錢用我,不是我用錢,所以不覺得發財之可貴——」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說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沒有錢做不成,到有了錢能夠如願,那時候才會覺得發財之可貴。」

「你這話說對了一半。有錢可用,還要看機會,機會要看辰光,還要看人。」

「怎麼叫看人?」

「譬如說,你想幫朋友的忙,無奈力不從心,忽然中了一張彩票,而那個朋友又正在為難的時候,機會豈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錢送了去,人家不受。這就是看人。」

「為啥呢?」周少棠說,「正在需要的時候,又是好朋友,沒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沒有道理好講的。」

「那,」周少棠不住搖頭,「這個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氣古怪,不通人情。」

「換了你呢?」

「換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著一指,「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你不要賴!」

周少棠愕然,「我賴啥?」他說,「胡大先生,你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問:「烏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嗎?」

原來烏先生本來住在螺螄門外,當年螺螄太太進胡家大門,周少棠幫忙辦喜事,認識了烏先生,兩人氣味相投,結成至交。螺螄太太當烏先生「娘家人」,勸他搬進城來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烏先生托周少棠覓屋,在一條有名曲折的十三彎巷買的房子,兩家不遠,不時過從,烏太太與周太太還結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為周少棠提議邀他來喝酒,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