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岩革職散家 遣散姬妾

胡雪岩專用的官船,大小兩號,這回坐的是吃水淺的小號,小火輪拖著,宛如輕車熟路,暢順無比,黃昏過了海寧直隸州,進入杭州府境界,當夜到達省城,在望仙橋上岸,雇了一乘小轎,悄然到家。

「這麼快就回來了?」螺螄太太驚訝地問,「事情順手不順手?」

「一時也說不盡。」胡雪岩問,「老太太身子怎麼樣?」

「蠻好。就是記掛你。」

「唉!」胡雪岩微喟著,黯然無語。

「我叫他們預備飯,你先息一息。」螺螄太太喚著阿雲說,「你去告訴阿蘭,叫她稟報太太,說老爺回來了。」

這是她守著嫡庶的規矩,但胡雪岩卻攔住了,「不必,不必!」他說,「等我們談妥當了,再告訴她。」

這一談談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歸寢。螺螄太太卻不曾睡,一個人盤算了又盤算,到天色微明時,帶著阿雲去叩夢香樓的房門,與胡太太談了有半個時辰,方始回來,喚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已畢,開上早飯來,依舊食前方丈。

「從明天起,不能再這樣子擺排場了。」

螺螄太太急忙解釋:「原是因為你頭一天回來,小廚房特別巴結。」

「小廚房從明天起,也可以撤銷了。」

「我曉得。」螺螄太太說,「這些事我會料理,你就不必操這份心吧!」

胡雪岩不做聲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說:「到大廚房去拿兩根油炸檜來。」

古來奸臣無數,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飛的秦檜,所以將長長的油條稱之為「油炸檜」,意思是他在十八層地獄下油鍋,又寫做「油灼膾」。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廚房裡自己打燒餅、炸油條,從來不嘗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無非表示今後食貧之意。螺螄太太覺得太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醬作新聞去傳說,或者還有人會罵他做作,所以當面雖未攔阻,卻向阿雲使個眼色,這俏黠丫頭,自能會意,到外面轉了一圈回來說:「已經歇火不炸了,冷油條最難吃,我沒有要。」

「沒有要就不要了。」螺螄太太說道,「老爺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做聲,吃完粥站起,恰好鍾打八下,便點點頭說:「是時候了。」

「阿雲!」螺螄太太開始發號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媽去叫來。隨後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廳上會齊,老爺有話交代,再要告訴阿蘭,請太太也到二廳上。」

她說一句,阿雲應一句,不一會,男女總管福生與老何媽應召而至,螺螄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廳上升火盆,然後將老何媽喚到一邊,密密交代了好些話。

胡家這十年來,「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時有的剛剛起身,正在漱洗,有的還在床上。其中有兩個起得早的,都從丫頭口中得知胡雪岩已於昨夜到家,一個素性懶散,聽過丟開,只關心她的一架鸚鵡,一缸金魚,天氣太冷,金魚凍死了兩條,令人不怡。另一個性情淳厚,服侍胡雪岩,總是處處想討他的歡心,深知胡雪岩喜歡姬妾修飾,所以梳洗以後,插戴得珠翠滿頭,換了一件簇新的青緞皮襖,打算著中午必能見到胡雪岩——每逢他遠道歸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雖非昔比,她認為老規矩是不會改的。

因為如此,等丫頭一來傳喚,她是首先到達二廳的。胡雪岩覺得眼前一亮,「唷!」他說,「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要趕到哪裡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歡她柔順,加以性情豁達,雖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這樣跟她開玩笑地說。

宋姑娘卻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與螺螄太太行禮招呼過了,方始含笑答說:「聽說老爺回來了,總要穿戴好了,才好來見你。」

「對,對!」胡雪岩說,「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剛完,螺螄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彷彿怪他說錯了話似的。

宋姑娘當然不會想到他話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見人影說道:「福建姨太來了。」

福建姨太姓楊,家常衣服,雖梳好了頭,卻連通草花都不戴一朵,進得廳來,一一行禮,心裡還在惦念著她那兩條死掉的金魚,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接著其餘各房姨太太陸續而來,螺螄太太看是時候了,便向胡雪岩說一句:「都到齊了。」

於是胡雪岩咳嗽一聲,里里外外,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但胡雪岩卻怔怔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久都無法開口,而且眼角晶瑩,含著淚珠了。

他此時的心境,別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螄太太都很清楚。這十一個姨太太,都是他親自選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費周折,真所謂來之不易。何況一個有一個的長處,不管他在官場、商場、洋場遭遇了什麼拂逆之事,一回到家,總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讓他暫時拋開煩惱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樓空,如何狠得下這個心來?

螺螄太太當機立斷,「請太太跟大家說吧!」接著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後的阿蘭,將胡雪岩扶了進去,但一眼瞥見行七的朱姨太,靈機一動,改口說道,「七妹,你送老爺到後頭去。」

朱姨太心知別有深意,答應著來扶胡雪岩,他一言不發,搖搖頭,掉轉身子往裡就走。不過朱姨太還是搶上兩步,扶著他的手臂。

「老爺是昨天晚上回來的。」胡太太說道,「消息交關不好,我也不必細說,總而言之一句話,樹倒猢猻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陣輕微的騷動,胡太太重重咳嗽一聲,等大家靜了下來,正要再往下說,不過有人搶在她前面開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歲了。」她說,「家裡沒有人,沒有地方好去,我仍舊跟太太,有飯吃飯,有粥吃粥。我跟老爺、太太享過福,如今吃苦也是應該的。」

「戴姨太,你不要這樣說——」說到這裡,胡太太發覺螺螄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來,轉眼等她開口。

螺螄太太是發覺對戴姨太要費一番唇舌,如果說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輕聲說道:「太太,我看先說了辦法,一個一個來問,不願意走的,另外再說。」

胡太太聽她的話,開口說道:「老爺這樣做,也叫做沒奈何。現在老爺已經革職了,還要辦啥罪名,還不曉得,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請大家各自想辦法。老爺想辦法湊了一點現銀,每人分五百兩去過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裡去了,『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就在這裡散了吧!」

一聽這話,第一個福建籍的楊姨太太,扶著一個丫頭的肩,急急奔出廳去,去到花園門口,只見園門緊閉,掛了一把大鎖,老何媽守在那裡。

「開門!開門!」楊姨太說,「我要回去拿東西。」

「楊姨太,進不去了,沒有鑰匙。」

「鑰匙在哪裡?」

「在老爺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沒有辦法。」老何媽說,「楊姨太,算了吧!」

「我,我,」楊姨太哭著說,「我的鸚鵡、金魚還沒有喂。」

「你請放心。」老何媽說,「自有人養,不會死的。」

楊姨太還要爭執,但老何媽寒著臉不開腔,看看無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廳。

二廳上聚訟紛紜,有的在商談歸宿,有的在默默思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該學宋姑娘,將所有的首飾都帶在身上。當然,表情亦各各不同,有的垂淚,不忍遽別;有的茫然,恍如鎩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開了籠子,就要振翅高飛的。

廳外聚集的男女僕人,表情就更複雜了,大多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議,有人臉上顯得興奮而詭異,那就不難窺見他們的內心了,都是想撿個現成便宜,尤其是年紀較輕而尚未成家的男僕,彷彿望見一頭天鵝,從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這種人財兩得的機會,是做夢都不曾想到的。

亂過一陣,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堅持不走,決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餘五個回娘家,四個行止未定,或者投親,或者在外賃屋暫住,一共是九個人。胡太太當即交代總管,回娘家或者投親的雇車船派人護送;賃屋暫住的,大概別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個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親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說,「你是好人家的女兒,所以我對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曉得的。」

「我曉得。」朱姨太低著頭說。

「在我這回去上海以前,羅四姐跟你談過周少棠,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根本沒有想過。」朱姨太說,「我只當她在說笑話。」

「不是笑話。」胡雪岩很委婉地說,「我也曉得你不願意出去,不過時勢所限,真叫沒法。俗語說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你要想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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