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岩革職散家 革職查辦

見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兩人對望著,忍不住心酸落淚——一個月不見,頭上都添了許多白髮,但自己並不在意,要看了對方,才知道憂能傷人,尤其是胡雪岩,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為他的事焦憂如此,真忍不住想放聲一慟。

每一回見了面,七姑奶奶第一個要問的是胡老太太,只有這一次例外,因為她怕一問,必定觸及胡雪岩傷心之處,所以不敢問。但螺螄太太卻是怎麼樣也不能不問的。

「羅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麼不是!如今多虧她。」胡雪岩接下來談了許多人情冷暖的境況,七姑奶奶的眼圈紅紅的,不時有淚珠滲出來。

「息一息吧!」瑞香不時來打岔,希望阻斷他們談那些令人傷感的事,最後終於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語氣說,「要吃藥睡覺了。」

「喔、喔!」胡雪岩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兒息一息,心放寬來,有應春幫我,難關一定過得去。」

於是古應春陪著胡雪岩下樓,剛在書房中坐定,聽差來報,有客相訪,遞上名片一看,是電報局譯電房的一個領班沈蘭生。

「大概是杭州有複電來了。」古應春將名片遞給胡雪岩,「此人是好朋友,小爺叔要不要見一見?」

「不啰!」胡雪岩說,「我還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應春點點頭,出書房到客廳去會沈蘭生。

書房與客廳只是一牆之隔,房門未關,所以古、沈二人交談的聲音,清晰可聞,「有兩個電報,跟胡觀察有關,我特抄了一份送來。」是陌生的聲音,當然是沈蘭生。

接下來便沒有聲音了。胡雪岩忍不住從門縫中去張望,原來沒有聲音是因為古應春正在看電報。

「承情之至。」古應春看完電報對沈蘭生說,「如果另外有什麼消息,不分日夜,務必隨時見告。老兄這樣子幫忙,我轉告胡觀察,一定會有酬謝。」

「談不到此。我不過是為胡觀察不平,能效綿薄,聊盡我心而已。」

「是,是。胡觀察這兩天也許會到上海來,到時候我約老兄見見面。」

「好,好!我告辭了。」

等古應春送客出門,回到書房時只見他臉色凝重異常,顯然的,那兩個電報不是什麼好消息。

「應春,」胡雪岩泰然地問,「電報呢?怎麼說?」

「意想不到的事。」古應春將兩份電報遞給了他。

這兩份電報是《申報》駐北京的訪員發來的兩道上諭,第一道先引述順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順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畢道遠的復奏,說奉旨徹查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在阜康存款的經過,指出有一筆存銀四十六萬兩,其中十萬兩為前江西藩司文輝所有,而據文輝聲稱,系托文煜經手代存,另外三十六萬兩,賬簿上只注「文宅」字樣,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像這樣的案子,照例「著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說得很坦白,他在這二十年中,曾獲得多次稅差,自福建內調後,又數蒙派充「崇文門監督」,廉俸所積,加上平日省儉,故在阜康存銀三十六萬兩。

上諭認為他「所稱尚屬實情」,不過「為數稍多」,責成他捐出十萬兩,以充公用。這十萬兩銀子,由順天府自阜康提出,解交戶部。

「應春,」胡雪岩看完這一個電報以後說,「托你跟京號聯絡一下,這十萬兩銀子,一定要馬上湊出來,最好不等順天府來催,自己送到戶部。」

「小爺叔,」古應春另有意見,「我看要歸入整個清理案去辦,我們似乎可以觀望觀望。」

「不!這是一文都不能少的,遲交不如早交。」

「好!既然小爺叔這麼說,我就照你的意思辦好了。」古應春又說,「請先看了第二個電報再說。」

一看第二個電報,胡雪岩不覺變色,但很快地恢複如常,「這是給左大人出了一個難題。」他沉吟了一會問,「左大人想來已接到『廷寄』了?」

「當然。」

「這裡呢?」胡雪岩說,「明天《申報》一登出來,大家都曉得了。」

「明天還不會,總要後天才會見報。」

胡雪岩緊閉著嘴沉吟了好一會:「這件事不能瞞七姐。」

「是的。」古應春停了一下又說,「她說過,就怕走到這一步。」

「她說過?」

「說過。」古應春還能舉出確實日期,「四天以前跟我說的。」

「好!」胡雪岩矍然而起,「七姐能看到這一步,她一定替我想過,有四天想下來,事情看得很透徹了,我們去同她商量。」

於是古應春陪著他復又上樓,腳步聲驚動了瑞香,躡著足迎了出來,先用兩指撮口,示意輕聲。

「剛睡著。」

古應春還未答話,胡雪岩已拉一拉他的衣服,放輕腳步踏下樓梯,回到書房的胡雪岩,似乎已胸有成竹,說話不再是瞻顧躊躇的神氣了。

「應春,你替我去跟沈蘭生打個招呼,看要怎麼謝他,請你做主。頂要緊的是務必請他不要張揚。」

「我剛才已經關照他了。」

「再盯一盯的好。順便到集賢里去一趟,告訴老宓,我住在這裡。」胡雪岩又說,「我趁七姐現在休息,好好兒想一想,等你回來,七姐也醒了,我們再商量。」

卧室中只有三個人,連瑞香亦不得其聞,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準備,當胡雪岩拿電報給她看時,她平靜地問:「是不是京里打來的?」

「是軍機處的一道上諭。」古應春說,「讓你說中了。」

「我變成烏鴉嘴了。」她問她丈夫說,「上諭不是啥七個字一句的唱本,我句子都讀不斷,總還有不認識的字,你念給我聽!」

於是古應春緩慢地念道:「現在阜康商號閉歇,虧欠公項及多處存款,為數甚巨。該號商江西候補道胡光墉,著先行革職,即著左宗棠飭提該員,嚴行追究,勒令將虧欠多處公私等款,趕緊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繳,即行從重治罪。並聞胡光墉有典當二十餘處,分設各省,繭絲若干包值銀數百萬兩,存置浙省。著該督咨行該省督撫一一查明辦理,將此諭令知之。」念完問道,「聽明白沒有?」

「這還聽不明白?」七姑奶奶抬眼說道,「小爺叔,恭喜、恭喜!比我原來所想的好得多。」

胡雪岩一愣,古應春亦覺突兀,脫口問道:「喜從何來?」

「朝廷里把小爺叔的案子交給左大人來辦,還不是一喜?」七姑奶奶說,「這是有人在幫小爺叔的忙。」

這一說,胡雪岩首先領悟,「真是旁觀者清。」他說,「如說有人幫忙,一定是文中堂,他同恭王是親戚。」

「嗯、嗯。」古應春問他妻子,「你說比你原來所想的好得多,你原來怎麼想的?」

「事情過去了,不必再說。」

「不!」胡雪岩的聲音很堅決,「到這步田地了,而且還要同你徹底商量,有話不必忌諱。」

「我原來以為革職之外,還要查抄。現在只左大人『嚴行追究』,而且不是勒令完清,是勒令『清理』。後面又說要左大人去公事給各省督撫,查明辦理,照這樣子看,浙江劉撫台要聽左大人的指揮,要他查才查,不要他查就不查。這個出入關係很大。」

經七姑奶奶一說破,胡雪岩領悟到,其中大有關係。因為目前負清理全責的浙江巡撫劉秉璋,他雖出身淮軍,但本人也是翰林,所以不願依附李鴻章,話雖如此,由於與淮軍的關係很深,不免間接會受李鴻章的影響。胡雪岩既為李鴻章認作左宗棠的羽翼,必須加以翦除,那麼期望劉秉璋能加以額外的援手,便等於緣木求魚了。如今朝廷將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理,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揮德馨辦理,這一來對胡雪岩自然非常有利。

「七姐,你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如今該怎麼辦,請你這位女諸葛發號施令。」

「小爺叔不要這麼說。我出幾個主意,大家商量。第一,應該打個電報給德藩台,讓他心裡有數,劉撫台管不到那麼多了。」

「不錯,這個電報馬上要打。」

「左大人那裡當然要趕緊聯絡。」七姑奶奶問,「小爺叔,你是自己去一趟呢,還是讓應春去面稟一切?」

「我看我去好了。」古應春自告奮勇,「小爺叔沒有頂戴不方便。」

這話在胡雪岩正中下懷。奉旨革職的人,當然只能穿便衣,這對左宗棠來說,倒是無所謂的事,但江寧是全國候補道最多的地方,為人戲稱「群道如毛」。一到華燈初上,城南貢院與秦淮河房一帶,碰來碰去的稱呼都是「某觀察」,人家當然還是照舊相呼,但胡雪岩不知是默受,還是要聲明,已是一介平民?這種尷尬的情勢,能避免自然求之不得。

因此,他即時說道:「對!應春請你辛苦一趟。見了左大人,你是第三者的地位,比較好說話。」

「是!我明天一早就走。還有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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