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斗心鬥智 壯士斷腕

半夜裡叩中門,送進來一封信,說是藩台衙門的專差送來的,螺螄太太將胡雪岩喚醒了,拿一盞水晶玻璃罩的「洋燈」,讓他看信。

看不到幾行,胡雪岩將信擱下,開口說道:「我要起來。」

於是螺螄太太叫起丫頭,點起燈火,撥旺炭盆,服侍胡雪岩起身,他將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細看,一張八行箋以外,另有一個抄件,字跡較小,需要戴老花眼鏡,才看得清楚。

抄件是一道上諭:「諭內閣:給事中郎承修奏請,責令貪吏罰捐巨款,以濟要需一折,據稱該給事中所開贓私最著者,如已故總督瑞麟、學政何廷謙、前任粵海關監督崇禮、俊啟,學政吳寶恕,水師提督翟國彥,鹽運使何兆瀛,肇慶道方浚師,廣州府知府馮端本,潮州府知府劉溎年,廉州府知府張丙炎,南海縣知縣杜鳳治,順德縣知縣林灼之,現任南海縣知縣盧樂戌,皆自官廣東後,得有巨資,若非民膏,即是國帑等語,著派彭玉麟將各該員在廣東居官聲名若何,確切查明,據實具奏。」這跟胡雪岩無關。

另有一個附片,就大有關係了:「另片奏:聞阜康銀號關閉,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所存該號銀數至七十餘萬之多。請即查明確數,究所從來。據實參處等語,著順天府確查具奏。」

接下來再看德馨的親筆信,只有短短的兩行:「事已通天,恐尚有嚴旨,請速為之計。容面談。」

「你看!」胡雪岩將信遞了給螺螄太太,「話沒有說清楚,『容面談』是他來,還是要我去?」

「等我來問問看。」螺螄太太將遞信進來的丫頭,由鏡檻閣調過來的巧珠喚了來,關照她到中門上傳話,趕緊到門房去問,藩司衙門來的專差,是否還在?如果已經走了,留下什麼話沒有?

這得好一陣工夫才會有回話,胡雪岩有點沉不住氣了,起身蹀躞,喃喃自語:「嚴旨,嚴旨!是革職還是抄家?」

螺螄太太一聽嚇壞了,但不敢現諸形色,只將一件大毛皮袍、一件貢緞馬褂堆在椅子上,因為不管是德馨來,還是胡雪岩去,都要換衣服,所以早早預備在那裡。

「『速為之計』,怎麼『計』法?」胡雪岩突然住足,「我看我應該到上海去一趟。」

「為啥?」

「至少我要把轉運局的公事,弄清楚了,作個交代,不要牽涉到左大人,我就太對不起人了。」

「光是為這件事,托七姐夫就可以了。」

「不!還有宓本常,我要當面同他碰個頭,看看他把上海的賬目清理得怎麼樣了。」

商議未定之際,只見巧珠急急來報,德馨已經微服來訪,胡雪岩急忙換了衣服,未及下樓,已有四名丫頭,持著宮燈,前引後擁地將德馨迎上樓來。胡雪岩在樓梯口迎著,作了一個揖,口中不安地說:「這樣深夜,親自勞步,真正叫我不知道怎麼說了!」

「自己弟兄,不必談這些。」德馨進了門,還未坐定,便即說道,「文中堂怕頂不住了。」

「文中堂」便是文煜,現任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所以稱之為「中堂」。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實大戶,發財是在福州將軍任上。海內衝要重鎮,都有駐防的將軍,位尊而權不重,亦談不到什麼入息,只有福州將軍例外,因為兼管閩海關,五口通商以後,福州亦是洋商貿易的要地,稅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為是恭王的親戚,靠山甚硬,在這個肥缺上盤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內調進京,又幾次派充崇文門監督,這也是一個日進斗金的闊差,數十年宦囊所積,不下千萬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個大存戶,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關,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所以從阜康出事以後,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現在為鄧承修一紙「片奏」所參,紙包不住火,自顧不暇,當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頂」了。

「雪岩,」德馨又問,「文中堂真的有那麼多款子,存在你那裡?」

「沒有那麼多。」胡雪岩答說,「細數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萬是有的。」

「這也不少了。」

「曉翁,」心亂如麻的胡雪岩,終於找到一句要緊話,「你看,順天府據實奏報以後,朝廷會怎麼辦?」

「照定製來說,朝廷應不會聽片面之詞,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

「文中堂怎麼回奏呢?」

「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說,「總不會承認自己的錢來路不明吧?」

「他歷充優差,省吃儉用,利上滾利,積成這麼一個數目,似乎也不算多。」

「好傢夥,你真是『財神』的口吻,光是錢莊存款就有四五十萬,還不算多嗎?」

胡雪岩無詞以對,只是在想:文煜究竟會得到怎麼一種處分?

「文中堂這回怕要倒霉。」德馨說道,「現在清流的氣焰正盛,朝廷為了尊重言路,只怕要拿文中堂來開刀。」

胡雪岩一驚,「怎麼?」他急急問道,「會治他的罪?」

「治罪是不會的。只怕要罰他。」

「怎麼罰?罰款?」

「當然。現在正在用兵,軍需孔急,作興會罰他報效餉銀。數目多寡就不知道了。」德馨語重心長地警告,「雪岩,我所說的早為之計,第一步就是要把這筆款子預備好。」

「哪筆款子?」胡雪岩茫然地問。

「文中堂的罰款啊!只要上諭一下來,罰銀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時你就變成欠官銀子,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都不成。」

「喔!」胡雪岩心想,要還的公私款項,不下數千萬,又何在乎這一筆?但德馨的好意總是可感的,因而答說,「曉翁關愛,我很感激,這筆款子我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預備好,上諭一到,當即呈繳。」

「這才是。」德馨問道,「你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來不及,後天走。」

「哪天回來?」

「看事情順手不順手。我還想到江寧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幫我什麼忙。」

「你早就該去了。」德馨緊接著說,「你早點動身吧!這裡反正封典當這件事正在進行,公款也好,私款也好,大家都要看封典當清算的結果,一時不會來催。你正好趁這空檔,趕緊拿絲繭脫手,『講倒賬』就比較容易。」

「講倒賬」便是打折扣來清償。任何生意失敗,都是如此料理,但講倒賬以前,先要準備好現款,胡雪岩一直在等待情勢比較緩和,存貨就比較能賣得較好的價錢,「講倒賬」的折扣亦可提高。但照目前的情勢看,越逼越緊,封典當以後,繼以文煜這一案,接下來可能會有革職的處分,那時候的身份,一落千丈,處事更加困難,真如德馨所說的,「亟應早為之計」。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跟螺螄太太重作計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說,「有句話叫做『壯士斷腕』,我只有斬掉一條膀子,人雖殘廢,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隨你!」螺螄太太噙著眼淚說,「只要你斬膀子,不叫我來動手。」

「雖不叫你來動手,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勁,不然斬不下來。這一點,你一定要答應我。」

螺螄太太一面流淚,一面點頭,然後問道:「這回你到上海,預備怎麼辦?」

「我托應春把絲繭全部出清,款子存在滙豐銀行,作為講倒賬的準備金。再要到江寧去一趟,請左大人替我說說話,官款即全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得那麼緊,到底我也還有賺錢的事業,慢慢兒賺了來還,一下子都逼倒了,對公家也沒有什麼好處。」

「怎麼?」螺螄太太忽有意會,定神想了一下說,「你是說,譬如典當,照常開門,到年底下結賬,賺了錢,拿來拉還公賬,等還清了,二十幾家典當還是我們的?」

胡雪岩失笑了,「你真是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天下世界哪裡有這麼好的事?」他說,「所謂『慢慢兒賺了來還』,意思是賺錢的事業,先照常維持,然後再來估價抵還公款。」

「這有啥分別呢?遲早一場空。」螺螄太太大失所望,聲音非常凄涼。

「雖然遲早一場空,還是有分別的。譬如說,這家典當的架本是二十萬兩,典當照常營業,當頭有人來贖,可以照二十萬兩算,倘或關門不做生意了,當頭只好照流當價來估價,三文不值兩文,絕不能算二十萬兩,不足之數,仍舊要我們來賠,這當中出入很大。這樣子一說,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過,」螺螄太太問道,「能不能留下一點來?」

「那要看將來。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來才曉得,現在言之過早。」

螺螄太太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問出一番極緊要的話來:「從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雖然天翻地覆,總當作一時的風波,除了老太太搬到城外去住以外,別的排場、應酬,不過規模小了點,根本上是沒有變。照你現在的打算,這家人是非拆散不可了?」

聽得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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