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斗心鬥智 美人設局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濟典後面一條巷子問一聲「唐朝奉住哪裡?」自會指點給他看。

是唐子韶親自應的門,一見面便說:「今天很冷,請樓上坐。」

樓上升了火盆,板壁縫隙上新糊的白紙條,外面雖然風大,裡頭卻是溫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議脫了下來,只穿一件直貢呢夾襖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著煙盤說。

「謝謝!你自己來。」周少棠說,「我沒有癮,不過喜歡躺煙盤。」

「那就來靠一靠。」

唐子韶命丫頭點了煙燈,然後去捧出一隻大錦盒來,放在煙盤下方說道:「周先生,你先看幾樣玉器。」

兩人相對躺了下來,唐子韶抽大煙,周少棠便打開錦盒,鑒賞玉器。那錦盒是做了隔板的,第一層上面三塊漢玉,每一塊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長,六七分寬,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識得最後四個字。

「這是『剛卯』。」周少棠指著最後四個字說,「一定有這四個字:『莫我敢當』。」

「喔,」唐子韶故意問說,「剛卯作啥用場?」

「辟邪的。」

「剛卯的剛好懂,既然辟邪,當然要剛強。」唐子韶說,「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劉』,漢朝是姓劉的天下。還有一個說法,要在正月里選一個,所以叫剛卯。」

「周先生真正內行。」

「玩兒漢玉,這些門道總要懂的。」說著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著煙燈細看。

「你看這三塊剛卯,怎麼樣?」

「都還不錯。不過——」

唐子韶見他縮口不語,便抬眼問道:「不過不值錢?」

「也不好說不值錢。」周少棠沒有再說下去。

唐子韶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幾萬銀子的虧欠,拿這些東西來作抵,還差得遠,因而也就不必再問了,只伸手揭開隔板說道:「這樣東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沒有見過。」

周少棠拿起來一看,確是初見,是很大的一塊古色斑斕的漢玉,大約八寸見方,刻成一個圓環,再由圓環中心向外刻線,每條線的末端有個數目字,從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條線,刻得極細極深極均勻。

「這是啥?像個羅盤。」

「不錯,同羅盤差不多,是日規。」

「日規?」周少棠反覆細看,「玉倒確是漢玉,好像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豎起大拇指說,「出土不過三四年,是歸化城出土的。」

「喔,」周少棠對此物頗感興趣,「這塊玉啥價錢?」

「剛剛出土,以前也沒有過同樣的東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說,「原只要當一千銀子,我還了他五百,最後當了七百銀子。這樣東西,要遇見識貨的,可以賣好價錢。」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塊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塊把玩時,只聽得樓梯上有響聲,便即側身靜聽。

「你去問問老爺,飯開在哪裡?」

語聲發自外面那間屋子,清脆而沉著,從語聲的韻味中,想像得到月如是過了風信年華,正將步入徐娘階段的年齡。這樣在咫尺之外,發號司令,指揮丫頭,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會露面?轉念到此,周少棠心頭不免浮起一絲悵惘之感。

此時丫頭進來請示,唐子韶已經交代,飯就開在樓上,理由仍舊是樓上比較暖和。接著,門帘啟處,周少棠眼前一亮,進來的少婦,約可三十上下年紀,長身玉立,鵝蛋形的臉上長了一雙極明亮的杏眼,眼風閃處,像有股什麼力量,將周少棠從煙榻上彈了起來,望著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臉上堆滿了笑容。

「這是小妾月如。」在燒煙的唐子韶,拿煙籠子指點著說,「月如,這是周老爺,你見一見。」

「喔,是姨太太!」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

「不敢當,不敢當!」月如襝衽作禮,「周老爺我好像哪裡見過。」

「你自然見過。」唐子韶說,「那天阜康門口搭了高台,幾句話說得擠兌的人鴉雀無聲,就是周老爺。」

「啊!我想起來了。」月如那雙眼睛,閃閃發亮,驚喜交集,「那天我同鄰居去看了熱鬧回來,談周老爺談了兩三天。周老爺的口才,真正沒話說,這倒還在其次,大家都說周老爺的義氣,真正少見。胡大先生是胡財神,平常捧財神的不曉得多少,到了財神落難,好比變了瘟神,哪個不是見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爺看不過,出來說公道話。如今一看周老爺的相貌,就曉得是行善積德,得饒人處且饒人,有大福氣的厚道君子。」

這番話說得周少棠心上像熨過一樣服貼,當然,他也有數,「得饒人處且饒人」,話中已經遞過點子來了。

「好說,好說!」周少棠說,「我亦久聞唐姨太太賢惠能幹,是我們老唐的賢內助。」

唐子韶一聽稱呼都改過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隨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腳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丟煙槍,蹶然而起,口中說道:「好吃酒了。」

其時方桌已經搭開,自然是請周少棠上坐,但只唐子韶側面相陪。菜並非如何講究,但頗為入味。周少棠喜愛糟腌之物,所以對糟蒸白魚、家鄉肉、醉蟹這三樣肴饌,格外欣賞,聽說家鄉肉、醉蟹並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讚不絕口了。

周少棠的談鋒很健,興緻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飲劇談,相當投機。當然,話題都是輕鬆有趣的。

「老唐,」周少棠問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們徽州人,好比票號都是山西人,而且聽說只有太谷、平遙這兩三府的人。這是啥道理?」

「這話,周先生,別人問我,我就裝糊塗,隨便敷衍幾句,你老哥問到,我不能不跟你談來歷。不過,說起來不是啥體面的事。」

「喔,怎麼呢?」

「明朝嘉靖年間,有個我們徽州人,叫汪直,你曉得不曉得?」

「我只曉得嘉靖年間有個『打嚴嵩』的鄒應龍,不曉得啥汪直。」

「你不曉得我告訴你,汪直是個漢奸。」

「漢奸?莫非像秦檜一樣私通外國。」

「一點不錯。」唐子韶答說,「不過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那時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們中國,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陸,兩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嚮導,帶他們一路奸淫擄掠。倭寇很下作,放搶的時候,什麼東西都要,不過有的帶不走,帶走了,到他們日本也未見得有用,所以汪直動了個腦筋,開爿典當,什麼東西都好當,老百姓來當東西,不過是幌子,說穿了,不過替日本人銷贓而已。」

「怪不得了,你們那筆字像鬼畫符,說話用『切口』,原來都有講究的。」周少棠說,「這是犯法的事情,當然是用同鄉人。」

「不過,話要說回來,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產養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謀生,呼朋招友,同鄉照顧同鄉,也是迫不得己。」

「你們徽州人做生意,實在厲害,像揚州的大鹽商,問起來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說,「像汪直這樣子,做了漢奸,還替日本人銷贓,倒不怕公家抓他法辦?」

「這也是有個原因的,當時的巡按御史,後來做了巡撫的胡宗憲,也是徽州人,雖不說包庇,念在同鄉份上,略為高一高手,事情就過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總好商量。」唐子韶舉杯相邀,「來,來,周先生干一杯。」

最後那兩句話,加上敬酒的動作,意在言外,灼然可見,但周少棠裝作不覺,幹了酒,將話題扯了開去,「那個胡宗憲,你說他是巡按御史,恐怕並沒有庇護汪直的權柄。」他又問了一句,「真的權柄這麼大?」

「那隻要看《三堂會審》的王金龍好了。」

「王金龍是小生扮的,好像剛剛出道,哪有這樣子的威風?戲總是戲。」

談到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內行得多了,「明朝的進士,同現在不一樣。現在的進士,如果不是點翰林或者到六部去當司官,放出來不過是個『老虎班』的知縣。明朝的進士,一點『巡按御史』賞尚方寶劍,等於皇上親自來巡查,威風得不得了。我講個故事,周先生你就曉得巡按御史的權柄了。」

據說明朝有個富人,生兩個女兒,長女嫁武官,次女嫁了個寒士,富人不免有勢利之見,所以次婿受了許多委屈。及至次婿兩榜及第,點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長婿恰好在河南南陽當總兵。御史七品,總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陽,第二天五更時分,尚未起身,長婿已來稟請開操閱兵,那次婿想到當年岳家待他們連襟二人,炎涼各異,一時感慨,在枕上口佔一絕:「黃草坡前萬甲兵,碧紗帳里一書生,於今應識詩文貴,卧聽元戎報五更。」

既然「有詩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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