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勢巨變,胡雪岩著手破產清算 死中求活

從第二天起,阜康照常開門,典當、藥店、絲行,凡是胡雪岩的事業,無不風平浪靜,大家都興緻勃勃地注視著初五那一天胡家的喜事,阜康的風潮為一片喜氣所沖淡了。

迎親是在黃昏,但東平巷從中午開始,便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各式各樣的燈牌、彩亭,排出去兩三里路,執事人等,一律藍袍黑褂,抬杠的夫子是簇新的藍綢滾紅邊的棉襖,氣派非凡。

其時元寶街胡家,從表面來看,依舊是一片興旺氣象,里里外外,張燈結綵,轎馬紛紛,笑語盈盈,只是仔細看去,到處都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議,一見有生人經過,不約而同都縮口不語,茫然地望著遠處,看在眼裡,令人無端起不安之感。

這種情形,同樣地也發生在花園中接待堂客之處,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看不見「新娘子」,也就是三小姐,不知道躲在何處,據老媽子、丫頭們悄悄透露的消息,說是三小姐從這天一早就哭,眼淚一直沒有停過。「新娘子」上花轎以前捨不得父母姐妹,哭一場原是不足為奇的事,但一哭一整天,就不能不說是罕見之事了。

不過,熟知胡家情形的客人,便覺得無足為奇。原來這三小姐的生母早逝,她跟胡雪岩在杭州二次陷於「長毛」時,曾共過患難,因此賢惠的胡太太將三小姐視如己出,在比較陌生的堂客面前,都說她是親生女兒,從小嬌生慣養,加以從她出生不久,胡雪岩便為左宗棠所賞識,家業日興,都說她的命好,格外寵愛,要什麼有什麼,沒有不如意的時候,但偏偏終身大事不如意,在定親以後,才慢慢知道,「新郎倌」阿牛,脾氣同他的小名一樣,粗魯不解溫柔,看唱本,聽說書,離「後花園私訂終身」的「落難公子」的才貌,差得十萬八千里都不止。

原本就一直委屈在心,不道喜期前夕,會出阜康錢莊擠兌的風潮,可想而知的,一定會有人說她命苦。她也聽說,王善人想結這門親,完全是巴結她家的財勢,如果娘家敗落,將來在夫家的日子就難過了。

她的這種隱痛,大家都猜想得到,但沒有話去安慰她,她也無法向人訴苦,除了哭以外,沒有其它的辦法可以使她心裡稍為好過些。當然,胡太太與螺螄太太都明白她的心境,但找不出一句扎紮實實的話來安慰她,事實上三小姐的這兩個嫡母與庶母,也是強打精神在應酬賀客,心裡有著說不出的苦,自己都希望怎麼能有一個好消息稍資安慰,哪裡還能挖空心思來安慰別人?「不要再哭了!眼睛已經紅腫了,怎麼見人?」胡太太只有這樣子一遍一遍地說,雙眼確是有點腫了,只有靠丫頭們一遍一遍地打了新手巾來替她熱敷消腫。

及至爆竹喧天,人聲鼎沸,花轎已經到門,三小姐猶自垂淚不止,三催四請,只是不動身,胡太太與螺螄太太還有些親近的女眷,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螺螄太太有主意,請大家退後幾步,將凳子拉一拉近,在梳妝台前緊挨著三小姐坐下,輕聲說道:「你老子養到你十九歲好吃好穿好嫁妝,送你出門,你如果有點良心,也要報答報答你老子。」

這一說很有效驗,三小姐頓時止住了哭聲,雖未開口而看著螺螄太太的眼睛卻在發問:要如何報答?

「你老子一生爭強好勝,尤其是現在這個當口,更加要咬緊牙關撐守。不想『爺要爭氣,兒要撒屁』,你這樣子,把你老子的銳氣都哭掉了!」

「哪個說的?」三小姐胸一挺,一副不服氣的神情。

「這才是,快拿熱手巾來!」螺螄太太回頭吩咐。

「馬上來!」丫頭答得好響亮。

「三小姐!有一扣上海滙豐銀行的存摺,一萬兩銀子,你私下藏起來,不到要緊時候不要用。」螺螄太太又說,「我想也不會有啥要緊的時候,不過『人是英雄錢是膽』,有這扣摺子,你的膽就壯了。」說著,塞過來一個紙包,並又關照,「圖章是一個金戒指的戒面,上面一個『羅』字。等等到了花轎里,你頂好把戒指戴在手上。」

她說一句,三小姐點一點頭,心裡雖覺酸楚,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淚。

胡家的喜事,到新郎倌、新娘子「三朝回門」,才算告一段落。但這三天之中,局勢又起了變化,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風潮。

風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十一月初六,上海的消息傳到天津,天津再傳到北京,阜康頓時被擠,汪惟賢無以應付,只好上起排門,溜之大吉。地痞起鬨,半夜裡打開排門放搶,等巡城御史趕到,已經不成樣子了。

第二天一早來擠兌的人更多。順天府府尹只好會同巡城御史出安民布告,因為京城的老牌錢莊,一共四家,都開在東四牌樓,字型大小是恆興、恆和、恆利、恆源,有名的所謂「四大恆」,向來信用卓著,這時受了阜康的影響,亦是擠滿了要兌現銀的客戶。「四大恆」如果一倒,市面不堪設想,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面維持,規定銀票一百兩以下照付,一百兩至一千兩暫付五十兩,一千兩以上暫付一百兩。

不過四大恆是勉強維持住了,資本規模較小的錢莊,一擠即倒,市面大受影響。同時銀票跌價,錢價上漲,本來銀賤錢貴,有益於小民生計,但由於銀票跌價、貨物波動,家無隔宿之糧的平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這種情形驚動了朝廷,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

其時古應春已經由上海專程趕到杭州,與胡雪岩來共患難。他們相交三十年,但古應春為人極守分際,對於胡雪岩的事業,有的了解極深,有的便很隔膜,平時為了避嫌疑,不願多打聽,到此地步便顧不得嫌疑不嫌疑了。

「小爺叔,且不說紙包不住火,一張紙戳個洞都不可以,因為大家都要從這個洞中來看內幕,那個洞就會越扯越大。」他很吃力地說,「小爺叔,我看你索性自己把這張紙掀開,先讓大家看個明白,事情反倒容易下手。」

「你是說,我應該倒下來清理?」

「莫非小爺叔沒有轉過這個念頭?」

「轉過。」胡雪岩的聲音有氣無力,「轉過不止一次,就是下不了決心。因為牽連太多。」

「哪些牽連?」

「太多了。」胡雪岩略停一下說,「譬如有些人當初看得起我,把錢存在我這裡,如今一倒下來,打折扣還人家,怎麼說得過去?」

「那麼,我倒請問小爺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夠度過難關,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

胡雪岩無以為答。到極其難堪的僵硬空氣,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開口。

「市面太壞,洋人太厲害,我不曉得怎麼才能翻身。」他說,「從前到處是機會,錢莊不賺典當賺,典當不賺絲上賺,還有借洋債、買軍火,八個罈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會穿幫,現在八個罈子只有四個蓋,兩隻手再靈活也照顧不到,而況旁邊還有人盯在那裡,專挑你蓋不攏的罈子下手。難,難!」

「小爺叔,你現在至少還有四個蓋,蓋來蓋去,一失手,甚至於旁邊的人來搶你的蓋子,那時候——」古應春迸足了勁說出一句話,「那時候,你上吊都沒有人可憐你!」

這話說得胡雪岩毛骨悚然。越拖越壞,拖到拖不下去時,原形畢露,讓人說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謂「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那是胡雪岩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事。

「來人!」

走來一個丫頭,胡雪岩吩咐她將阿雲喚了來,交代她告訴螺螄太太晚上在百獅樓吃飯,賓主一共四個人,客人除了古應春以外,還有一個是烏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們晚上來好好商量,看到底應該怎麼辦。」胡雪岩說,「此刻我要去找幾個人。」

明耀璀璨,爐火熊熊,佳肴美酒,百獅樓上,富麗精緻,一如往昔,賓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異樣,倘或一定要找出與平日不同之處,只是胡雪岩的豪邁氣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餘的人的聲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們四個人,大家要說心裡的話。」胡雪岩的聲音有些嘶啞,「這兩天,什麼事也不能做,閑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個人獨坐無聊,抓了一本《三國演義》看,諸葛亮在茅廬做詩:『大夢誰先覺?』我看應春是頭一個從夢裡醒過來的人。應春,你說給烏先生聽聽。」

古應春這時候的語氣,倒反不如最初那麼激動了,同時,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為越拖越壞,亟宜早作了斷的補充理由。

「阜康一出事,四大恆受擠,京城市面大受影響,只怕有言官出來說話。一驚動了養心殿,要想像今天這樣子坐下來慢慢商量,恐怕——」他沒有再說下去。

大家都沉默著,不是不說話,而是倒閉清算這件事,關係太重了,必須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岩指名發問,「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壞是好,總要拖得下去。」螺螄太太說,「不說外面,光是老太太那裡,我就覺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裝得沒事似的,實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點看出來了,一再在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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