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危機暴起,胡雪岩錢莊遭遇擠兌風潮 擠兌風潮

「本常,」胡雪岩指著邵友濂復他的信說,「你看了這封信就曉得了,人家說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齊了,馬上送過來,限期以前,一定辦妥當,誤了限期,一切責任由他來負。他到底是上海道,說話算話,不要緊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問:「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寬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違限。」

「呃,」宓本常說,「大先生預備啥辰光回杭州?」

這句話問得胡雪岩大為不悅,「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說,「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說我應該啥辰光動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輪拖帶,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許多繁文縟節,即便不必由他來料理主持,但必須由他出面來擺個樣子,所以無論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動身。

宓本常碰了個釘子,不敢再多說一句,心裡卻七上八下,意亂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著重在洋債的限期上。

「這件事我當然要預備好。」他說,「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們現在亦不必催邵小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銀子先領了回來,照我估計,沒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墊個十萬兩銀子,事情就可以擺平了。」

「是的。」

「現在現款還有多少?」

問到這話,宓本常心裡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經查過賬了,現款還有多少,他心裡應該有數,如今提出來,不是明知故問?

這樣想著,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問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說,「大先生不是看過賬了?總有四十萬上下。」

全上海的存銀不過一百萬兩,阜康獨家就有四十萬,豈能算少?不過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萬雖不足,三十萬應該是有的,墊上十萬兩銀子還不足為憂。

話雖如此,也不妨再問一句:「如果調度不過來,你有什麼打算?」

這話就問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現銀不足,自然是向「聯號」調動,無所謂「打算」。他問這話,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時不暇細想,只有先大包大攬敷衍了眼前再說,「不會調度不過來的。上海、漢口、杭州三十三處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墊十萬銀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寧波兩個號子,經常有十幾萬銀子在那裡。」

這是為了掩飾他利用客戶的名義,挪用存款,「光棍一點就透」,胡雪岩認為他是在暗示,承認他挪用了十幾萬銀子,必要時他會想法子補足。這樣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謠言已很盛了,說胡雪岩搖搖欲墜,一說他跟洋人在絲繭上鬥法,已經落了下風,上海雖無動靜,但存在天津堆棧里的絲,賤價出售,尚無買主。

又一說便是應付洋債,到期無法清償。這個傳說,又分兩種,一種是說,胡雪岩雖好面子,但周轉不靈,無法如期交付,已請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種說法是,上海道衙門已陸陸續續將各省協餉交付阜康,卻為阜康的檔手宓本常私下彌補了自己的虧空。

謠言必須有佐證才能取信於人,這佐證是個疑問: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兒,而他本人卻一直逗留在上海,為什麼?

為的是他的「頭寸」擺不平。否則以胡雪岩的作風,老早就該回杭州去辦喜事了。

這個說法,非常有力,因為人人都能看出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財神」,遠近皆知,所以大家疑憂雖深,總還有一種想法,既名「財神」,自有他莫測的高深,且等著看一看再說。

看到什麼時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過得了關過不了關。

這些消息——一半假、一半真,似謠言非謠言的傳言,大半是盛宣懷與邵友濂透過滙豐銀行傳出來的。因此眾所矚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許多人到滙豐銀行去打聽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錢莊去看動靜。

「胡大先生在不在?」有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跟阜康的夥計說,「我來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回杭州了。」

「回杭州了?」

「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辦喜事,胡大先生當然要趕回去。」

「喔,既然如此,應該早就動身了啊!為啥?」

為啥?這一問誰也無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懷所遣派的,散播謠言的使者,他向別人說,胡雪岩看看事情不妙,遁回杭州了。

於是當天下午就有人持著阜康的銀票來兌現,第一個來的「憑票付銀」五百兩,說是要行聘禮,不但要現銀,而且最好是剛出爐的「官寶」。阜康的夥計,一向對顧客很巴結,特為到庫房裡去要了十個簇新的大元寶,其中有幾個還貼著紅紙剪成的雙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個來兌現八百兩,沒有說理由,夥計也不能問理由,這也是常有的事,無足為奇,但第三個就不對了。

這個人是帶了一輛板車兩個腳夫來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張銀票,總數兩萬一千四百兩,像這樣大筆兌現銀,除非軍營發餉,但都是事先有關照的。夥計看苗頭不對,賠著笑臉說:「請裡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費你的心。」說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這時宓本常已接到報告,覺得事有蹊蹺,便趕出來親自接待,很客氣地請教:「貴姓?」

「敝姓朱。請教!」

「我姓宓,寶蓋下面一個必字。」宓本常說,「聽說朱先生要兌現銀?」

「是的。」

「兩萬多現銀,就是一千兩百多斤,大元寶四百多個,搬起來很不方便。」宓本常又說,「阜康做生意,一向要為主顧打算妥當,不曉得朱先生要這筆現銀啥用場,看看能不能匯到哪裡?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數目,分開來換票,豈不是省事得多?」

「多謝關照。」姓朱的說,「這筆款子,有個無可奈何的用場,我不便奉告。總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現銀,我就不能不照辦。我也知道搬起來很笨重,所以帶了車子帶了人來的。」

話說到這樣,至矣盡矣,宓本常如果再饒一句舌,就等於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連聲,馬上關照開庫付銀。

銀子的式樣很多,二萬多兩不是個小數目,也無法全付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大小拼湊,還要算成色,頗為費事。

銀子是裝了木箱的,開一箱、驗一箱、算一箱、搬一箱,於是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到最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疑問: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現?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則到了打烊的時候,上了排門吃夜飯,宓本常神情沮喪,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半碗飯,站起身來,向幾個重要的夥計招招手,到後面樓上他卧室中去密談。

「我看要出鬼!」他問,「現銀還有多少?」

「一萬八千多。」管庫的說。

「只有一萬八千多?」宓本常又問,「應收應解的一共多少?」

於是拿總賬跟流水賬來看,應收的是外國銀行的存款及各錢莊的票據,總共十五萬六千多兩,應付的只能算各聯號通知的匯款,一共七萬兩左右,開出的銀票,就無法計算了。

「這樣子,今天要連夜去接頭。都是大先生的事業,急難相扶,他們有多少現銀,開個數目給我,要緊要慢的時候,請他們撐一撐腰。」

所謂「他們」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設的典當、絲行、繭行。阜康四個重要夥計,奔走半夜情況大致都清楚了,能夠集中的現銀,不過十二萬兩。宓本常將應收應付的賬目,重新仔細核算了一下,能夠動用的現銀,總數是二十三萬兩左右。

「應該是夠了。」宓本常說,「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緊。」他突然想起大聲喊道,「阿章、阿章!」

阿章是學徒中的首腦,快要出師了,一向經管阜康的雜務,已經上床了,復又被喊了起來說話。

「你『大仙』供了沒有?」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

「提前供、提前供!現在就供。」

所謂「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燒酒,十個白灼蛋,酒是現成,蛋要上街去買。時已午夜,敲排門買了蛋來,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經兩點鐘了。

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來叫他的是他的師兄弟小毛,「阿章、阿章!」他氣急敗壞地說,「真的出鬼了!」

「你說啥?」

「你聽!」

阿章側耳靜聽了一下,除了市聲以外,別無他異,不由得詫異地問:「你叫我聽啥?」

「你聽人聲!」

說破了,果然,人聲似乎比往日要嘈雜,但「人聲」與「鬼」又何干?

「你們去看看,排門還沒有卸,主顧已經在排長龍了。」

阿章一聽,殘餘的睡意都嚇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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