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後一步救命棋,胡雪岩收購新式繅絲廠 幕後老闆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絲比起土絲來起碼要高兩檔。不過,七姐,做人總要講宗旨、講信用,我一向不贊成新式繅絲,現在反過來自己下手,那不是反覆小人?人家要問我,我有啥話好說?」

「小爺叔,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世界天天在變。我是從小生長在上海的,哪裡會想到現在的上海,會變成這個樣子?人家西洋,樣樣進步,你不領盆,自己吃虧。譬如說,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買西洋的軍火,他哪裡會成功?」

「七姐,你誤會了,我不是說洋絲不好——」

「我知道,我也沒有誤會。」七姑奶奶搶著說,「我的意思是,人要識潮流,不識潮流,落在人家後面,等你想到要趕上去,已經來不及。小爺叔,承你幫應春這麼一個忙,我們夫婦是一片至誠——」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斷,「你說這種話,就顯得我們交情淺了。」

「好!我不說。不過,小爺叔,我真是替你擔足心思。」七姑奶奶說,「現在局勢不好,聽說法國人預備拿兵艦攔在吳淞口外,不準商船通行,那一來洋庄不動,小爺叔,你墊本幾百萬銀子的繭子跟絲,怎麼辦?」

「這,這消息,你是從哪裡來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說的。」

「真的?」

「我幾時同小爺叔說過假話?」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說錯了。」

「小爺叔,人,有的時候要冒險,有的時候要穩當,小爺叔,我說句很難聽的話,白相人說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小爺叔,你現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嘆口氣說:「七姐,我何嘗不曉得?不過,有的時候,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說,「事業是你一手闖出來的,哪個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這你就不大清楚了,無形之中有許多牽制。譬如說,我要一座新式繅絲廠,就有多少人來央求我,說『你胡大先生不拉我們一把,反而背後踢一腳,我們做絲的人家,沒飯吃了。』這一來,你的心就狠不下來了。」

七姑奶奶沒有料到,他的話會說在前頭,等於先發制人,將她的嘴封住了。當然,七姑奶奶決不會就此罷休,另外要想話來說服他。

「小爺叔,照你的說法,好比從井救人。你犯得著犯不著?再說新式繅絲是潮流,現在光是銷洋庄,將來廠多了,大家都喜歡洋機絲織的料子,土法做絲,根本就沒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細又白又薄,到夏天哪個不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藍布只有鄉下人穿,再過幾年鄉下人都不穿了。」

「這不可以一概而論的。」

「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樣的。」七姑奶奶接著又說,「從井救人看自己犯得著犯不著是一樁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樁事。如果鮮龍活跳一個人,掉在井裡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個骨瘦如柴的癆病鬼,就救了起來,也沒有幾年好活,老實說,救不救是一樣的,現在土法做絲,就好比是個去日無多的癆病鬼。」

她這個譬仿,似乎也有點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講理沒有用處,只說自己的難處好了。

「七姐,實在是做人不能『兩面三刀』,『又做師娘又做鬼』。你說,如果我胡某人是這樣一個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駁不倒他,心裡七上八下轉著念頭,突然靈機一動,便即問道:「小爺叔,照你剛才的話,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繅絲廠,是有牽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麼牽制沒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這麼說。」

「那好,我有一個法子,包你沒有牽制。」

「你倒說說看。」

「很容易,小爺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問,「是暗底下做老闆?」

「對!」

胡雪岩心有點動了,但茲事體大,必須好好想一想。見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轉機了,松不得勁,當即又想了一番話說:「小爺叔,局勢要壞起來是蠻快的,現在不趁早想辦法,臨時發覺不妙,就來不及補救了。幾百萬銀子,不是小數目。小爺叔,就算你是『財神』,只怕也背不起這個風險。」

這話自然是不能當為耳邊風的,胡雪岩不由得問了一句:「叫哪個來做呢?」

要談到委託一個出面的人,事情就好辦了,七姑奶奶說:「我在想,最好請羅四姐來,我的身子風癱了,腦子沒有壞,也可以幫她出出主意。」

「她一來,一家人怎麼辦?」胡雪岩說,「除非七姐你能起床,還差不多。」

「我是絕不行的。要麼——」她沉吟著。

「你是說應春?不過應春同我的關係,大家都曉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不大妥當。」

「我不是想到應春,我光是在想,哪裡去尋一個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小爺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沒有,我倒有個人。」

「那麼,你說。」

「不!一定要小爺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這件事少不了古應春的參預,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舉薦一個人,就等於古應春下手一樣,那才比較能令人放心。

這樣一轉念頭,根本就不去考慮自己這方面的人,「七姐,」他說,「我沒有人。如果你有人,我們再談下去,不然就以後再說吧!」

這是逼著她薦賢。七姑奶奶明白,這是胡雪岩加重她的責任,因而重新又考慮了一下,確知不會出紕漏,方始說道:「由我五哥出面來做好了。」

尤五退隱已久,在上海商場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幫中的勢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應春做幫手,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沒話說了。」胡雪岩說,「等應春回來,好好商量。」

古應春專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將尤五邀了來,當面商談。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話:事情要做得隱秘,他完全退居幕後,避免不必要的紛擾。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尤五的話很坦率,「不過,場面出來以後,生米煮成熟飯,就人家曉得了,也不要緊。」

「這也是實話,不過到時候,總讓我有句話能推託才好。」

「小爺叔你不認賬,人家有什麼辦法?」

七姑奶奶說道:「到時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連耳根都清凈了。」

「對,對!」胡雪岩連連點頭,「到時候我避開好了。」

這就表示胡雪岩在這樁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應春夫婦的勸告。買絲收繭子,在胡雪岩全部事業中,規模僅次於錢莊與典當而占第三位,但錢莊與典當都有聯號,而且是經常性的營業,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個首腦在「抓總」,唯獨絲繭的經營,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揮調度錢莊、典當兩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著時,他隨時可以調用,譬如放款「買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檔手;存絲、存繭子的堆棧不夠用,他的典當便須協力;銷洋庄跟洋人談生意時,少不了要古應春出面。絲行、繭行的「檔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業務,層次較低,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這班「大夥」相比。

多年來,胡雪岩總想找一個能夠籠罩全局的人,可以將這部分的生意,全盤託付,但一直未能如願。如今他認為古應春應該是順理成章地成為適當的人選了。

「應春,現在我都照你們的話做了,以後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既然如此,絲跟繭子的事,我都交了給你。」胡雪岩又說,「做事最怕縛手縛腳,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競爭也好,貴乎消息靈通,當機立斷,如果你沒有完全作主的權柄,到要緊關頭仍舊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輸人家一著了。」

他的這番道理說得很透徹,態度之誠懇,更令人感動,但古應春覺得責任太重,不敢答應,七姑奶奶卻沉默無語,顯得跟他的感覺相同,便越發謹慎了。

但他不敢推託,因為堅持不允,便表示他對從事新式繅絲並無把握,極力勸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這一點上就說不通了。

於是他說:「小爺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來說,我亦決無推辭之理。不過,一年進出幾百萬的生意,牽涉的範圍又很廣,我沒有徹底弄清楚,光是懂得一點皮毛,是不敢承擔這樣大的責任的。」

「這個自然是實話。」胡雪岩說,「不過,我是要你來掌舵,下面的事有人做。專門搞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們會集攏來,跟你談個一兩天,其中的訣竅,你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來接手,當然要這麼做。」古應春很巧妙地宕開一筆,「凡事要按部就班來做,等我先幫五哥把收買兩個新式繅絲廠的事辦妥當了,再談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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