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市面巨變,胡雪岩錢莊資金周轉無力 胡李會晤

胡雪岩去看邵友濂撲了個空,原來這天李鴻章從合肥到了上海,以天后宮為行館,邵友濂必須終日陪侍在側,聽候驅遣。

非常意外地,胡雪岩並未打算去看李鴻章,而李鴻章卻派人送了一封信到轉運局去邀胡雪岩,請他第二天上午相晤,信中並且說明,是為了「洋葯」進口加稅一事,有些意見想請他轉達左宗棠。

「洋葯進口加稅,左大人去年跟我提過。我還弄不清其中的來龍去脈。李合肥明天跟我談起來,一問三不知,似乎不大好。」胡雪岩問古應春,「我記得你有個親戚是土行大老闆,他總清楚吧?」

他所說的是古應春的遠房表叔,廣東潮州人,姓曾,開一家煙土行,牌號就叫「曾記」,規模極大,曾老闆是名副其實的「土財主」。古應春跟他不大有來往,但為了胡雪岩,特地到南市九畝地去向他請教。

「實不相瞞,你問我,我還要問人。我們賬房吳先生最清楚。」曾老闆說,「胡大先生,我久已仰慕了,不過高攀不上,應春,你曉得的,我一個月吃三回魚翅,今天碰得巧,能不能請胡大先生來吃飯,由吳先生當面講給他聽,豈不省事?」

「不曉得他今天晚上有沒有應酬?」古應春因為胡雪岩不大願意跟這些人來往,不敢代為答應,只說,「我去試試看。」

於是曾老闆備了個「全帖」交古應春帶回。胡雪岩有求於人,加以古應春的交情,自無拒絕之理,欣然許諾,而且帶了一份相當重的禮去,是一枝極大的吉林老山人蔘。

曾老闆自是奉如上賓,寒暄恭維了好一陣,將賬房吳先生請了來相見,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談起來才知道是秀才,在這煙土行當賬房,似乎太委屈了。

「鴉片是罌粟熬煉出來的。罌粟,中國從古就有的,出在四川,蘇東坡四川人,他做的詩:『道人勸飲雞蘇水、童子能煎罌粟湯』,湯里加蜜,是當調肺養胃的補藥服的。」

「到底是秀才。」胡雪岩說道,「一開口就是詩。」

「吳先生,」古應春說,「我們不必談得這樣遠,光說進口的鴉片好了。」

鴉片進口,最早在明朝成化年間,到萬曆年間,規定要收稅,是當藥材用的,鴉片治痢疾,萬試萬靈。

不過明末清初,吸食鴉片是犯禁的,而且當時海禁甚嚴,鴉片亦很少進口。到了康熙二十三年,放寬海禁,鴉片仍准當作藥材進口,收稅不多,每十斤徵稅兩錢銀子。以後吸鴉片的人慢慢多了,雍正年間,曾下禁令。有句俗語:「私鹽越禁越好賣」,鴉片亦是如此,越禁得嚴,走私的越多,從乾隆三十八年起,英國設立東印度公司,將鴉片出口貿易,當作國家的收入,走私的情形就更嚴重了。

走私的結果是「白的換黑的」,鴉片進口,白銀出口。

乾隆三十年前,進口的鴉片,不過兩三百箱,末年加到一千箱,道光初年是四千箱,十年工夫加到兩萬三千多箱。至於私運白銀出口,道光三年以前,不過數百萬兩,到道光十八年增加到三千萬兩,這還是就廣東而言,此外,浙江、山東、天津各海口亦有數千萬兩,國家命脈所關,終於引起了鴉片戰爭。

「至於正式開禁抽稅,是在咸豐七年。」吳秀才說,「當時是閩浙總督王懿德,說軍需緊要,暫時從權,朝廷為了洪楊造反,只好允許。第二年跟法國定約,每百斤收進口稅三十兩。鴉片既然當作藥材進口,所以稱做『洋葯』,在雲南、四川出產的,就叫『土葯』。不論洋葯、土葯,在內地運銷,都要收厘捐,那跟進口稅無關。」

但左宗棠卻認「稅」跟「厘」實際上是一回事,主張寓禁於徵,每百斤共收一百五十兩。胡雪岩拿這一點向吳秀才請教,是分開徵收的好,還是合併為宜。

「以合併為宜。」吳秀才說,「厘捐是從價徵稅,土葯便宜洋葯貴,如果拿洋葯冒充土葯,稅收就減少了。」

「不錯,不錯。這個道理很淺,也很透徹,不過不懂的人就想不到。」胡雪岩很高興地說,「多謝,多謝,今天掉句文真叫『獲益良多』。」

胡雪岩有個習慣,每到上海,一定要到寶善街一家叫渭園的茶館去吃一次茶,而且一定帶足了十兩六十兩的銀票——這是他本性仁厚、不忘老朋友的一點心意。他有許多老朋友,境況好的在長三堂子吃花酒見面,在渭園見到的,大致境況並不太好,問問近況,量人所需,捏兩張銀票在手裡,悄悄塞了過去,見不到的他會問,一樣也託人帶錢去接濟。所以他有好幾個老朋友,經常會到阜康或者轉運局去打聽:「胡大先生來了沒有?」

這天到渭園來的老朋友很多,大多是已經打聽好了來的,一一周旋,不知不覺到了十點鐘,古應春提醒他說:「小爺叔,你的辰光快到了,這個約會不能耽誤。」

李鴻章的約會怎好誤時?胡雪岩算好了的,約會是十一點鐘,從渭園到天后宮,不過一刻鐘的工夫,盡來得及。

「還早,還早!」

「不,小爺叔,我們先到轉運局坐一坐。」古應春說,「剛才我在這裡遇見一個朋友,打聽到一個蠻要緊的消息,要先跟你談一談。」

「好!我本來要到轉運局去換衣服。」胡雪岩不再逗留,相偕先到轉運局,在他的「籤押房」中密談。

「我在渭園遇見海關上的一個朋友,據他告訴我,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了,就少也極有限。不過,聽說邵小村打算把這筆現銀壓一壓,因這一陣『銀拆』大漲,他想套點利息。」

胡雪岩點點頭,沉吟了一會說:「套利息也有限,邵小村還不至於貪這點小利,說不定另外有花樣在內。」

「不管他什麼花樣,這件事要早點跟他去接頭。」

「不!」胡雪岩說,「他如果要耍花樣,遲早都一樣,我就索性不跟他談了。」

「那!」古應春詫異,「小爺叔你預備怎麼辦呢?」

「我主意還沒有定。」胡雪岩說,「到天后宮回來再商量。」

換了公服,到天后宮遞上手本。李鴻章關照先換便衣相見,他本人服喪,穿一件淡藍布長衫,上套黑布馬褂,形容頗為憔悴。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問,李鴻章還記得他送了一千兩銀子的奠儀,特地道謝,又說禮太重,但又不便退回,只好捐了給善堂。寒暄了好一陣,方始談入正題。

「鴉片害人,由來已久。不過洋葯進口稅是部庫收入的大宗,要說寓禁於徵,不如說老實話,還是著眼在增加稅收上面,來得實惠。」

一開口便與左宗棠的宗旨相悖,胡雪岩無話可說,只能答應一聲:「是。」

「增加稅收,加稅不是好辦法,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才是正本清源之計。」李鴻章又說,「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葯稅章程,普魯士的領事反對,說加厘有礙在華洋商貿易。這話是說不通,加厘是我們自己的事,與繳納進口稅的洋商何干?當時總署駁了他,不過赫德說過,厘捐愈重,走漏愈甚,私貨的來路不明,正當的洋商生意也少了。所謂加厘有礙在華洋商貿易,倒也是實話。」

「是。」胡雪岩答說,「聽說私貨都是香港來的。」

「一點不錯。」李鴻章說,「我這裡有張單子,你可以看看。」說著,從桌上隨手拿起一張紙,遞了過來。胡雪岩急忙站起,雙手將單子接了過來,回到座位上去看。

單子上寫明:從同治十三年至光緒四年,到香港的洋葯,每年自八萬四千箱至九萬六千箱不等,但運銷各口,有稅的只有六萬五千箱到七萬一千箱。光緒五年到港十萬七千箱,有稅的只有八萬六千箱,每年走私進口的,總在兩萬箱以上。

「洋葯進口稅每箱收稅三十兩,厘捐額定二十兩,地方私收的不算,合起來大概每箱八十兩。私貨有兩萬箱,稅收就減少一百六十萬。」李鴻章急轉直下地說,「赫德現在答應稅厘一起加,正稅三十兩以外,另加八十兩,而且幫中國防止走私,這個交涉也算辦得很圓滿了。」

「大人辦洋務,當今中國第一。」胡雪岩恭維著說,「赫德一向是服大人的。」

「洋人總還好辦,他們很厲害,不過講道理。最怕自己人鬧意氣,我今天請你來就是為此。」

顯然的這所謂自己人鬧意氣,是指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不表示任何意見。

「我想請你轉達左爵帥,他主張稅厘合征,每箱一百五十兩。赫德答覆我說,如果中國一定要照這個數目征,他也可以承認,不過他不能擔保不走私。雪岩,就算每年十萬箱,其中私貨兩萬五千箱,你倒算算這筆賬看。」

胡雪岩心算極快。十萬箱乘一百十兩,應徵一千一百萬兩銀子,照一百五十兩徵稅,七萬五千箱應徵一千一百二十五萬兩,仍舊多出二十五萬兩銀子。

「二十五萬兩銀子是小事,防止走私,關係甚大,有赫德保證,我們的主權才算完整。不然以後走私越來越多,你跟他交涉,他說早已言明在先,歉難照辦,你又奈他何。所以請你勸勸左爵帥,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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