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市面巨變,胡雪岩錢莊資金周轉無力 危機逼近

一見古應春的面,胡雪岩嚇一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

「應春,你,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唉!」古應春長長地嘆口氣,「小爺叔,我的運氣太壞!也怪我自己大意。」

「你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我要傾家蕩產了。」古應春說,「都是聽信了徐雨之的話——」

這徐雨之是廣東籍的富商,胡雪岩跟他也很熟。此人單名一個潤字,人很能幹,運氣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學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從二十二歲開始與人合夥開錢莊,開絲號,開茶棧,無不大發利市。同治二年二十六歲,已經積貲十來萬,在江南糧台報捐員外郎,加捐花翎,儼然上海洋場上有名的紳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個差使。那時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曾國藩,決定挑選幼童出洋留學。事先研究,這批幼童以在廣東挑選為宜,因為美國的華僑,絕大部分是廣東人,廣東風氣開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萬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輩幼童在美國常有鄉音親切的長輩去看他們,亦可以稍慰思鄉之苦。

由於徐潤是上海「廣東幫」商人的領袖,所以曾國藩把這個差使交了給他。徐潤策劃得很周到,挑選了一百二十個資質很不錯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閎帶隊,大部分是廣東籍,廣東籍中又以香山為最多,因為徐潤就是香山人。

當然,也有其它省份的人,但為數極少,只得五個,兩個江蘇、一個山東、一個福建,還有一個是徽州人,不過是廣東招來的。這個十二歲,生在辛酉政變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親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當機器匠,家眷寄居廣州。詹天佑應募時,有人勸詹作屏讓他的兒子學法律,學成回國,可以做官,但詹作屏堅持他的兒子要學技藝,而且要學最新的技藝。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潤的親家黃平甫領隊。這回在挑選的官費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廣東少年,由他們的家長自備資斧,請黃平甫帶到美國——風氣到底大開了,已經有自費留學的了。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間派遣。這回與以前不同的是,除了兩個學技藝、一個學機器以外,其餘的都念普通學校,年長的念「中館」,年幼的念「小館」,但所謂年長,亦不過十三歲,如廣東香山的唐紹儀、江蘇常州的朱寶奎,而最年幼的,至少也要十歲。

第四批放洋在光緒元年九月,增加了十個名額,一共是四十名,這回一律念普通學校,到中學畢業,再視他們性之所近,決定學什麼。同時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但仍不脫江蘇、浙江、安徽三省。

幼童放洋是曾國藩所創議,但他不及見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歿於任上,以後便由李鴻章主持這件事,徐潤亦由此獲得李鴻章的賞識,由北洋札委為招商局的會辦,與盛宣懷同事。

在這七八年中,徐潤的事業蒸蒸日上,當然還遠不及胡雪岩,但亦算是上海「夷場」上的殷商。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舉以外,別無生意上的往來,而古應春因為原籍廣東,又以跟洋商打交道時,常會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潤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夥的事業,其中之一是做房地產生意。

徐潤的房地產很多,地皮有兩千九百多畝,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不下兩千間,照賬面上算,值到兩百二十幾萬,但積壓的資本太重,空地毫無收入,還要付稅,市房則只是收租金,為數有限。於是,他有一個英國朋友,名叫顧林,此人在英國是個爵士,本人熱心運動,交遊很廣,亦很懂生意經,他向徐潤建議,彼此合作。

顧林亦是古應春的朋友,因此,徐潤邀他跟顧林一起談合作,「我們組織一個大公司,投入資金,在空地上都蓋起房子來。」顧林說道,「造一批,賣一批,賣來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舊房子再來翻造,不斷更新,外國的大都市,尤其是美國,都是這樣建造起來的。」

這個周而復始蓋房子的訣竅,徐潤也懂,「可是,」他問,「這要大批現金,你能不能投資?」

「當然,我沒有這個意思,不會跟你談合作。不過,我也是要回國去招股。我們把合作的辦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倫敦市場上傳了出去,相信不到三個月,就能把股本募足。」

「股本算多少呢?」

「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地產作價——當然是實價,看值多少,我就募多少股本。」

徐潤點點頭問古應春:「你看呢?」

「他這個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過,我認為我們這方面股份要多佔些。」

徐潤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確的辦法,這中英合資的公司股本定為四百萬兩,華方佔五成半,英方佔四成半,華方以房地產核實作價,英方四成半計一百八十萬兩,由英國匯來現金。

於是,請律師撰文簽訂了草約,徐潤還送了一萬兩銀子給顧林,讓他回國去招股。但是徐潤的房地產,照實價只值一百五十萬兩,還要再買價值七十萬兩的地皮,才能湊足二百二十萬兩,合足五成半之數。

「應春兄,好朋友利益均沾,這七十萬兩,你來入股如何?」

古應春籌划了一下,願意出五十萬銀子。這是去年年底的話,到這年二月里,地皮買足數了,可是顧林卻出了事。

原來顧林回到倫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請的狩獵會中,馬失前蹄,人從馬上倒栽出去,頭先著地,腦子受了重傷,請了兩個名醫診治,性命雖已保住,但得了個癲癇症,合作設大公司的事,就此無疾而終。

這一來徐潤跟古應春大受打擊,因為中法在越南的糾紛,法國政府不惜推翻已經達成和解的協議,準備動武,且已派水師提督孤拔,率艦東來,同時國會通過,撥款五百萬法郎,作為戰費。因此上海謠言紛紛,流傳最盛的一個說法是,法國軍艦不斷巡弋在吳淞口外,決定要攻製造局。膽小的人已經開始逃難,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情況之下房地產根本無人問津。

「我那五十萬銀子,其中三十五萬是借來的,現在銀根緊到極點,上海三十幾家錢莊,催得心驚肉跳,只怕再來一個風潮,大家提存擠兌,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的款子,催得很急,實在是急!每天都有錢莊里的夥計上門坐討,只好不斷同人家說好話。」古應春又說,「還有一層,我怕阿七曉得了著急,還要時時刻刻留心瞞住她。小爺叔,你想,我過的是啥日子?」

胡雪岩聽了他這番話,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惻然心傷,「應春,你放心!」他拍一拍胸脯說,「我來替你了,都在我身上。」

古應春遲疑未答。胡雪岩倒奇怪了,照情理說,現有人替他一肩擔承,他應該高興才是,何以有此顯得困惑的神情?

「應春,」他問,「還有啥難處?我們這樣的交情,你還有啥在我面前說不出口的話?」

「小爺叔,」古應春頓了一下問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點都不曉得?」

「怎麼?市面有好有壞,這也是常有的事。」

古應春愣住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看起來你老人家真的不曉得。我現在說實話吧,來催討欠款,催得最厲害的,就是老宓。」

此言一出,胡雪岩臉上火辣辣地發燒,真像上海人所說的「吃耳光」一樣,一時心裡七上八下,竟開不得口了。

原來古應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錢莊的檔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這麼厲害!豈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氣,但轉念一想,連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這麼厲害,可見得阜康的境況也很窘。

這一轉念間,驚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說道:「應春,你曉得的,這幾年,阜康的事,我都交給老宓,難得問一問,照現在看,阜康的銀根好像比哪一家都緊,你倒同我說一說,到底是怎麼個情形?」

「小爺叔,你從江寧來,莫非沒有聽左大人跟你談上海的市面?」

「怎麼?上海市面,莫非——」

「從來沒有這麼壞過。小爺叔,你曉得現在上海的現銀有多少?」

「有多少?」

「這個。」古應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萬?」

「一百萬。」

胡雪岩大吃一驚,「真的?」他問。

「你問老宓就曉得了。」

胡雪岩仍舊有點不大相信,「市面這麼壞,應該有人告訴左大人啊!」他說,「我在江寧,跟左大人談起上海。他說因為法國興兵,上海市面多少受點影響,不過不要緊。」

「哼!」古應春冷笑一聲,「現在做官的,哪個不是瞞上欺下,只會做喜鵲,不肯當烏鴉。」

「走!」胡雪岩說,「我們一起到集賢里去。」

阜康錢莊設在英租界集賢里,與胡雪岩的公館,只隔一條馬路,他經常是安步當車走了去的。正要出門時,女管家陳嫂趕出來問道:「老爺,啥辰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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