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幫左宗棠購置軍火,胡雪岩商場樹敵 排解糾紛

胡家自己有十二條船,最好的兩條官船,一大一小,古應春一行只得四個人,坐了小的那一條,由小火輪拖帶,當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潯。

這個位於太湖南岸的市鎮,為東南財賦之區的精華所聚,名氣不大,而富庶過於有名的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就因為這裡出全中國最好的「七里絲」。古應春對南潯並不陌生,隨同胡雪岩來過一回,自己來過兩回,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臨,不過去年是紅葉烏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長鶯飛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頭,一條青石板鋪的「纖路」,卻有一條很寬的死巷子,去到盡頭才看到左首有兩扇黑油銅環,很氣派的大門,門楣上嵌著一方水磨磚嵌字的匾額,篆書四字:「蓮池精舍」。

「這裡就是了。」古應春向跟在身後的同伴雷桂卿說,「如果我一個人來,每回都住在這裡。」

說著,找到門上有個扣環,拉了兩下,只聽門內琅琅鈴響,不久門開,應門的是二十來歲的女子,穿著淡青竹布僧袍,卻留著一頭披到肩下的長髮。

雷桂卿在船上就聽古應春談過「蓮池精舍」這座家庵,與眾不同,他處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紀有比「少爺」、「少奶奶」還輕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資造一座家庵,置百十畝良田,供她長齋禮佛,帶髮修行。唯獨這座蓮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蘇州自立門戶的一個名妓,只為先後結過兩個已論嫁娶的恩客,一個病故,一個橫死,勘透情關,造了這座蓮池精舍,奉蓮池大師的「凈土宗」,懺悔宿業。

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時便以豪爽善應酬,馳名於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難改,有談得來的男客,一樣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動綺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鳳收拾賈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啞巴虧而無可奈何。

古應春是當她在風塵中時,便曾有一面之緣,第一回到南潯來,聽人談起,特地來訪。古應春文雅而風趣,肚子里的「雜貨」很多,談什麼都能談出個名堂來,加以善於體貼,在花叢中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復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緣,第一次作客蓮池以後,堅約以後到南潯來,一定要以她這裡為居停,不過這一回卻有負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應春嚮應門的女子說,「這位是雷三爺。」

「雷三爺請。」小玉一面關門,一面問道,「古老爺,怎麼不先寫封信來?」

「臨時有事才決定到湖州來一趟。」古應春問道,「你師父呢?那隻哈巴狗怎麼不見?」

悟心有條善解人意的哈巴狗,每回聽到古應春的聲音——哪怕是腳步聲,都會搖著頸下的金鈴,蹣蹣跚跚地跑來向他搖尾巴大吠,此時聲息全無,所以他詫異地問。

「師父讓黃太太請了去了。」小玉答說,「大概也快回來了,請到師父的禪房裡坐。」

悟心的禪房是一座五開間的敞軒,正中鋪著佛堂,東首是兩間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纖塵不染。小玉肅客落座,隨即便有一個十二三歲,與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來奉茶。

「是你的師弟?」古應春說,「去年沒有見過。」

「今年正月里來的。」接著便叫,「阿文,這位古老爺,這位雷三爺。」

阿文靦靦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說道:「三師兄,老佛婆說師父今天在黃家,總要吃了齋才回來,她也要回家看孫子去了。」

古應春知道這裡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燒得一手好素菜,這天不在庵里,回頭款客的素齋,便無著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應春不等小玉開口,先搶著說道:「我們不在這裡吃飯。船菜還多得很,天氣熱了,不吃壞掉也可惜。喔,還有,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們這裡,我同雷三爺回船去睡。」

「古老爺,」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師父回來了再說。」

古應春點頭,問些庵中近況。不一會阿文來上點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講究質地,不重形式,端出來的棗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無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淺嘗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連吃了三塊。

吃得一飽,正待告辭。悟心翩然而歸,一見便有驚喜之色,等古應春引見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紀,丰神淡雅,但偶爾秋波一轉,光如閃電,別有一股攝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搖搖。

及至悟心與古應春說話時,開出口來,讓雷桂卿大感驚異,悟心竟是直呼其名,「應春!」她問,「你不說二月里會來嗎?何以遲到現在?」

「原來是想給胡老太太拜壽以前,先來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脫不了身。」

「這話離奇。」悟心說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後七天,我早就聽說了。今天還在七天當中,你怎麼倒脫身了呢?」

「那是因為有點要緊事要辦。」古應春問道,「有個人,不知道聽說過沒有?趙寶祿。」

「你跟我來打聽他,不是問道於盲嗎?」

「聽你這麼說,我大概是打聽對了。」古應春笑道,「你們雖然道不同,不過都是名人,不應該不知道。」

「我算什麼『名人』?應春,你不要瞎說!讓雷先生誤會我這蓮池精舍,六根不凈。」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辯,「哪裡會誤會。」

「我是說笑話的,誤會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轉臉問道,「應春,你打聽趙寶祿為點啥?」

「我也是受人之託。為生意上的事。」古應春說,「這話說起來很長,你如果對此人熟悉,跟我談談他的為人。」

「談到他的為人,最好不要問我。」接著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喚了來,她說,「你倒講講,你家嬸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應春便提了一個頭:「我是想打聽打聽趙寶祿。」

「喔,這個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說,「開口耶穌,閉口耶穌,騙殺人,不償命。」

「騙過你嬸娘?」

「是啊。說起來丟醜——」

看小玉有不願細談的模樣,古應春很知趣地說:「醜事不必說了。小玉,我想問你,他是不是放定洋,買了好些絲?」

「定洋是有,沒有放下來。」

「這話是怎麼個說法?」

「他說,上海洋行里托他買絲,價錢也不錯,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條,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憤憤地說,「到第二天去了,他說要修教堂,勸人家奉獻,軟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實的認了,厲害的說,沒有定洋沒有絲。到時候打官司好了。話是這麼說,筆據在他手裡,到時候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那應該早跟他辦交涉啊!夜長夢多,將來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爺,要伺候『蠶寶寶』啊。」

其實,不必她說,古應春便已發覺,話問錯了,環繞太湖的農家,三四月間稱為「蠶月」,家家紅紙黏門,不相往來,而且有許多禁忌。因為養蠶是件極辛苦的事,一個照料不到,生了「蠶瘟」或者其它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該早辦交涉,也只好暫且拋開。

「應春,」悟心問道,「你問這件事,總有緣故吧?」

「當然,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託,在這裡收絲,放出風聲去,說到時候怕不能交絲,說不定有場官司好打,鬧成『教案』。人家規規矩矩做生意的外國人,不喜歡鬧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來辦這件事的。」

「難!人家預備鬧教案了,存心耍賴,恐怕你弄他不過。」

「他不能不講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會說道:「你先去試試看。談不攏再說。」

看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幫得上忙,古應春心便寬了,向雷桂卿說:「我們明天一早進城,談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們回來再商量。」

「好!」悟心介面,「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幾樣素菜,請雷先生。」

話雖如此,由小玉下廚整治的一頓素齋,亦頗精緻入味,加以有自釀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興緻極好。古應春怕他失態,不讓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辭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纜進城時,只見兩乘小轎,在跳板前面停住,轎中出來兩個書生,仔細看時,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於她們是易裝而來的,自以不公然招呼為宜,古應春只擔心她們穿了內里塞滿棉花的靴子,步履維艱,通過晃蕩起伏的跳板會出事,所以親自幫著船夫,把住伸到岸上,作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時不斷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穩了!」

等她們師徒戰戰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艙中,古應春方始問道:「你們也要進城?」

「對!」悟心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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