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雪岩宴請四方,榮華背後危機四伏 大擺壽宴

因為如此,螺螄太太的心境雖然跟胡雪岩一樣,不同往年,還是強打精神,扮出笑臉,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年。接著便又要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潔治桃觴,恭請光臨」的請帖,卻在年前就發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禮的專差,絡繹來到杭州,胡府上派有專人接待。送的禮都是物輕意重,因為胡雪岩既有「財神」之號,送任何貴重之物,都等於「白搭」,唯有具官銜的聯幛壽序,才是可使壽堂生色的。

壽堂共設七處,最主要的一處,不在元寶街,而是在靈隱的雲林寺。鋪設這處壽堂時,胡雪岩帶著清客,親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懸一方紅地金書的匾額:「淑德彰聞」,上銘一方御璽:「慈禧皇太后之寶」,款書:「賜正一品封典布政使銜江西候補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額之下,應該掛誰送的聯幛,卻費斟酌了。

原來京中除了王公親貴,定製向不與品官士庶應酬往來以外,自大學士、軍機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壽禮。李鴻章與左宗棠一樣,也是一聯一幛,論官位,武英殿大學士李鴻章,久居首輔,百僚之長,應該居中。但胡雪岩卻執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愛人以德的一個名叫張愛暉的清客,提出規勸。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輔,左湘陰是東閣大學士,入閣的資格很淺,不能不委屈。這樣的大場面,次序弄錯了,要受批評,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說大先生以私情亂綱紀,搞出啥不痛快的事來,也太無謂了。」

「你的話不錯。不過『花花轎兒人抬人』,湘陰這樣看得起我,遇到這種場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貶成第二,我自己都覺得良心上說不過去。」

「話不是這麼說。大先生,你按規矩辦事,湘陰一定也原諒的。」

「就算他原諒,我自己沒法子原諒。張先生,你倒想個理由出來,怎麼能拿湘陰居中。」

「沒有理由。」張愛暉又說,「大先生,你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做聲,局面看著要僵了,那常來走動的烏先生忽然說道:「有辦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怎麼改法?」胡雪岩很高興地問。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來左宗棠送的壽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晉九榮慶」,下款是「禿頭」的「左宗棠拜祝」,平輩論交,本來是極有面子的事,烏先生主張加上左宗棠的爵位,變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這一來就可居李之上了,因為李鴻章的下款上加全銜「武英殿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部堂肅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烏先生是個廟祝,只為他是螺螄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愛屋及烏,將他側於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時出此高明的一著,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過大先生,我倒還要放肆,胡出一個主意。如果左湘陰居中,李合肥的聯幛只好掛在東面板壁,未免貶之過甚,是不是中間掛一幅瑤池祝壽圖,拿左、李的聯幛分懸上下首,比較合適?」

胡雪岩看烏先生善持大體,便請他專管靈隱這個最主要的壽堂,而且關照他的一個外甥張安明,遇事常找烏先生來商量,張安明是胡府做壽,綜攬全局的大總管。

張安明自然奉命唯謹,當天就請烏先生小酌,誠意請教,「有件事,不曉得烏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說,「壽堂雖有七處,賀客太多,身份不同,擠在一起,亂得一場糊塗,一定要改良。」

「壽堂是七處,做壽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錯。大先生說,宮裡的規矩『前三後四』,要七天。」張安明輕聲答說,「不過,這話對外面不便明說,只說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開賀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設一壇水陸道場,是佛門中最隆重的法事,稱為「水陸齋儀」,亦名「水陸道場」,俗稱「打水陸」。齋儀又有繁簡之分,諷經禮懺七七四十九日稱為「打水陸」,為了祝厘延壽,通常只須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處壽堂,又分七天受賀,大可分門別類,拿賀客錯開來,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至於糟蹋。」

「這個主意好。我們來分他一分。」於是細細商量,決定第一天請官場,三品以上文武大員,五品以下文武職官,佔了四個壽堂,此外是現奉差委的佐雜官,與文武候補人員各一,留下一處專供臨時由外地趕到的官員祝壽之用。

第二天請商場,絲、茶、鹽、典、錢、葯、綢各行各業的夥友,分開七處。第三天是各衙門的司事,以及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的書辦,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請親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壽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熱鬧熱鬧。

這樣安排好了,去請示胡雪岩,他不甚滿意,「自己人熱鬧熱鬧,用不著七處壽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熱鬧不起來。」他說,「我看還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們來了,到哪裡去拜壽?」

「這樣好了,專留一天給洋人。」烏先生說,「一到三四月里,來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請個客,這一天的洋人,不論識與不識,只要來拜壽,一律請吃壽酒。」

「洋人捏不來筷子。」胡雪岩說,「要請就要請吃大菜。」

「這要請古先生來商量了。」

請了古應春來籌劃。由於洋人語言不盡相同,飲食習慣,亦有差異,好在有七處壽堂,決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國,各佔一處。

「應春,」胡雪岩說,「這七處接待,歸你總其成。大菜司務,歸你到上海去請。」

「好。」古應春說,「要把日子定下來,我到上海,請《字林西報》的朋友登條新聞,到時候洋人自然會來。」

「妙極!」張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壽,只怕從古以來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這份福氣。」

果然,胡老太太聽了也很高興。胡家的至親好友,更拿這件事當作新聞去傳說,而且都興緻勃勃地要等看見洋人拜壽。

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熱鬧,天氣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傳說如何如何豪華闊氣,招引了好些人來看熱鬧。何況光算外地來拜壽的人,起碼也增加了好幾千人。

到得開賀的第一天,城裡四處,城外三處,張燈結綵,「清音堂名」細吹細打的壽堂周圍,車馬喧闐,加上看熱鬧的閑人、賣熟食的小販,擠得寸步難行。只有靈隱是例外,因為三大憲要來拜壽,仁錢兩縣的差役以外,「撫標」亦派出穿了簇新號褂子的兵丁,自九里鬆開始,沿路布哨彈壓,留下了極寬的一條路,直通靈隱山門。

從山門到壽堂,壽聯壽幛,沿路掛滿,壽堂上除了胡雪岩領著子侄,等在那裡,預備答謝以外,另外請了四位紳士「知賓」。一位是告假回籍養親的內閣學士陳怡恭,專陪浙江巡撫劉秉璋;一位是做過山西臬司,告老回鄉的湯仲思;另外兩位都是候補道,三品服飾,華麗非凡,是張安明受命派了裁縫,量身現做奉贈的。

近午時分,劉秉璋鳴鑼喝道,到了靈隱。藩臬兩司,早就到了,在壽堂前面迎接,轎子一停,陳怡恭搶上前去,抱拳說道:「承憲台光臨,主人家心感萬分。請,請!」

肅客上堂,行完了禮,劉秉璋抬頭先看他的一堂壽序,掛在西壁前端,與大學士寶鋆送的一副壽聯,遙遙相對,這是很尊重的表示,他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這時率領子侄在一旁答禮的胡雪岩,從紅氈條上站起身來,含笑稱謝:「多謝老公祖勞步,真不敢當。」

這「老公祖」的稱呼,也是烏先生想出來的。因為胡雪岩是布政使銜的道員,老母又是正一品的封典,自覺地位並不下於巡撫,要叫一聲「大人」,於心不甘,如用平輩的稱謂,劉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這個小小的難題跟烏先生談起,他建議索性用「老公祖」的稱呼,地方官是所謂父母官,仕紳對縣官稱「老父母」,藩臬兩司及巡撫則稱「老公祖」,這樣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撫,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份。

劉秉璋自然稱他「雪翁」,說了些恭維胡老太太好福氣的話,由陳怡恭請到壽堂東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個簇新的高腳金果盤,映得劉秉璋的臉都黃了。

稍坐一坐,請去入席。壽筵設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軒。這座敞軒高三丈六尺,一共六間,南面臨時搭出極講究的戲台,台前約兩丈許,並排設下三席,巡撫居中,東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著平金繡花桌圍,貴客面對戲台上坐,陳怡恭與胡雪岩左右相陪,後面另有四席,為有差使的候補道而設。偌大廳堂,只得七桌,連陪客都不超過三十個人,但捧著衣包的隨從跟班,在後面卻都站滿了。

等安席既罷,戲台上正在唱著的《鴻鸞禧》暫時停了下來,小鑼打上一個紅袍烏紗、玉帶圍腰、口銜面具的「吏部天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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