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胡雪岩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 兩廂情願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羅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樓一底的石庫房子,這條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樓上住家、樓下客廳。客廳中已坐滿了人,大多挾著一個平平扁扁的包裹,有個中年婦女首先迎上來埋怨似的說:「羅四姐,你昨天一天哪裡去了?我兒子要看病,急著要交貨等錢用。」

「喔,」羅四姐歉然答說,「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裡。」

誰也沒有聽說過羅四姐有個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視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態福相,衣服華麗不說,腕上一雙翠鐲,指上黃豆大一枚閃光耀眼的金剛鑽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卻毫無架子,而且極其爽朗,「你先不要招呼我,大家都在等你。」她對羅四姐說,「你趕緊料理,我來幫你。」

「再好沒有。」羅四姐高喝,「老馬、老馬!」

老馬是她請的幫手,五十多歲,幫她管賬兼應門,有時也打打雜,人很老實,但語言木訥,行動遲緩。這麼多交貨領貨的人,無以應付,索性在廂房裡躲了起來,此時聽得招呼,方始現身。

平時收貨發貨,只有羅四姐跟他兩個人,這天添了一個幫手,便順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畢事。

「真對不起。」羅四姐說,「累你忙了半天。」接著便關照老馬,到館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飯。

「不必客氣。我來認一認地方,等下再來接你。家裡還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樓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來了再來看你的卧房。」

這在羅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為卧房中難免有凌亂不宜待客之處。「既然這麼說,我也不留七姐了。」她說,「下半天七姐派車子來好了,自己就不必勞駕了。明天晚上,我請七姐、七姐夫來吃便飯,不曉得七姐夫有沒有空。」

「等下再說好了。」

客人一走,羅四姐便從容了,吃過飯,她有午睡的習慣。一覺醒來,想起胡雪岩晚上要來,當即喚小大姐,連老馬都叫了上來,幫著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戶,換了乾淨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時難得一用的細瓷茶具亦找了出來,另外備了四個果盤。等預備停當,開始妝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張清水臉,只加意梳好一個頭,便可換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點鐘,只聽樓下人聲,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來說:「胡老爺來了。」

羅四姐沒有想到是他來接,好在都已經預備好了,不妨請他上樓來坐。於是走到樓梯口說道:「胡大先生,怎麼勞你的駕?要不要上來坐一坐。」

「好啊!」影隨聲現,羅四姐急忙閃到一邊。江浙兩省,男女之間的忌諱很多,在樓梯上,上樓時必是男先女後,下樓正好相反,因為裙幅不能高過男人頭頂,否則便有「晦氣」。羅四姐也是為此而急忙閃開,等胡雪岩上了樓梯,她已經親自打著門帘在等了。

胡雪岩進了門,先四周打量一番,點點頭說:「收拾得真乾淨,陽光也足,是個旺地。」

「寡婦人家,又沒有兒子,哪裡興旺得起來?」

胡雪岩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話,一時倒不知該持何態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這時小大姐已倒了茶來,羅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禮,將高腳果盤中的桂圓、荔枝、瓜子、松子糖之類,各樣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個說:「不好吃。」一個連聲:「謝謝。」

「羅四姐,有點小意思。你千萬要給我一個面子。」胡雪岩又說,「跟我來的人,手裡有個拜匣,請你關照小大姐拿上來。」

取來一個烏木嵌銀絲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銀絲,鑰匙就系在搭扣上,打開來看,裡面是三扣「經折」,一個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兩扣,一面遞給羅四姐,一面交代:「一個是源利的,一個是汪泰和的。」

源利與汪泰和是上海有名兩家大商號,一家經營洋廣雜貨,一家是南北貨行。羅四姐接過經折來看,戶名是「阜康錢莊」,翻開第一頁,上面用木戳子印著八個字:「憑摺取貨,三節結賬。」意思是羅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憑摺到這兩家商號隨便索取,三節由阜康付賬。

這已經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經折,羅四姐不由得心頭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摺,存銀一萬兩,戶名叫做「維記」。

「本來想用『羅記』,老早有了,拆開來變『四維記』,哪曉得這個戶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擱起,單用『維記』。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個圖章。」

羅四姐接過經折與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辭謝,亦未表示接受,只說:「胡大先生,你真的闊了。上萬銀子,還說小意思。」

「我不說小意思,你怎麼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爭,空費精神。」羅四姐說,「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這三個經折,一顆圖章,就放在我這裡好了。」

她做事說話,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認為不必再勸,便即說道:「那麼,你把東西收好了,我們一起走。」

「怎麼走法?」

「你下去就曉得了。」

胡雪岩是坐轎子來的,替羅四姐也備了一乘很華麗的轎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還加了一頂小轎,是供她的女僕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還帶了三個跟班,簇新的藍布夾袍,上套玄色軟緞坎肩,腳下薄底快靴。由於要騎馬的緣故,夾袍下擺都掖在腰帶中,一個個神情軒昂,禮節周到。羅四姐也很好面子,心裡不由得在想,出門能帶著這樣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顯得威風了。

正要上轎時,羅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還得回進去一次。原來她是想到應該備禮送古家,禮物現成,就是綉貨。送七姑奶奶的是兩床被面、一對枕頭、一堂椅披、兩條裙子,這已經很貴重了,但還不如送古應春的一條直幅,是照宋徽宗畫的孔雀,照樣綉下來的,是真正的「顧綉」。

到得古家,展現禮物,七姑奶奶非常高興,「你這份禮很重,不過我也不客氣了。」她說,「第一,我們的日子還長,總有禮尚往來的時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歡。」當時便先將繡花椅披,陳設起來,粉紅軟緞,上綉牡丹,顯得十分富麗。

「七姐,」羅四姐說,「你比一比這兩條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繡的。」

一條是紅裙,上綉百蝶,色彩繁艷,令人炫目,「好倒是好,不過我穿了,就變成『醜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說,「這條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來,將來給我女兒。」

「啊!」胡雪岩從椅子上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應春,你要請我吃紅蛋了?」

原來古應春夫婦,只有一個兒子,七姑奶奶卻一直在說,要想生個女兒。胡雪岩看她腰身很粗,此刻再聽她說這話,猜想是有喜了。

古應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認了,羅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說:「七姐,恭喜、恭喜!幾個月了?」

七姑奶奶輕聲答了句:「四個月。」

「四個月了!唷、唷,你趕快給我坐下來,動了胎氣,不得了。」

「不要緊的。洋大夫說,平時是要常常走動走動,生起來才順利。」

「唷!七姐,你倒真開通,有喜的事,也要請教洋大夫。」羅四姐因為七姑奶奶爽朗過人,而且也沒有外人,便開玩笑地問,「莫非你的肚皮都讓洋大夫摸過了?」

「是啊!不摸怎麼曉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說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羅四姐撟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卻顯得毫不在乎。

「這沒有啥好稀奇的,也沒有啥好難為情的。」

「叫我,死都辦不到。」羅四姐不斷搖頭。

「羅四姐!」古應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當,她是故意逼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過是個女的。」

「我說呢!」羅四姐舒了口氣,「洋人那隻長滿黑毛,好比熊掌樣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會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條裙子料子看,月白軟緞,下綉一圈波浪,上面還有兩隻不知名的鳥。花樣很新,但也很大方。

「這條裙子我喜歡的,明天就來做。」七姑奶奶興緻勃勃地說,「穿在身上,裙幅一動,真像潮水一樣。羅四姐,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也是我的一個主顧,張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緣,去了總有半天好談。有一天不知道怎麼提起來一句古話,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裡一動,回來就配了這麼一個花樣。月白緞子不耐臟,七姐,我再給你綉一條,替換了穿。」

「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數也不多。」

這時古應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顧綉」,開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變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觀玩不盡。胡雪岩便說:「何不配個框子,把它掛起來?」

「說得是。」古應春立刻叫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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