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步入圈套,胡雪岩的典當生意隱患重重 美人圈套

「大先生。」唐子韶說,「這件事我想要跟蓉齋商量,他的腦筋好,一定有妥當辦法想出來。」

蓉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內公順典的總管。為人極其能幹,公順典在他一手經營,每年盈餘總是居首,論規模大小,本來在廿三家典當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積到三十萬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齋去商量,是辦事的正道,所以毫不遲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沒有話要我帶給蓉齋?」

「有的。」胡雪岩問道,「你哪一天走?」

「我隨時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訴你。」

「這樣好了,」唐子韶問,「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這要問胡雪岩十二個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應酬都歸她管,當下叫丫頭去問,回話是一連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張單子來,哪天人家請,哪天請人家,寫得清清楚楚。

「你問我哪天中午有空,為啥?」

「是月如,總想弄幾個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請大先生來便飯,有什麼交代蓉齋的話,順便就可以告訴我了。」

聽這一說,胡雪岩心裡高興,因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於是拿起單子來,仔細看了一會說:「後天中午的兩個飯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後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說,「請大先生點幾個菜。」

原來月如本在廚房中幫忙,雖非灶下婢,也只是往來奔走,傳遞食盒,只是她生性聰明,耳濡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當初胡雪岩挑這個貌不出眾的丫頭送唐子韶,就因為他講究飲饌,而她善於烹調之故。這三年來,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隨園食單》中開列的食譜,講給月如聽了,如法炮製,復加改良,頗有幾味連胡家的廚子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頗自矜其手藝,不肯輕易出手,因而不大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樣樣都好,不過有幾樣做起來很費事。」

「不要緊。大先生儘管吩咐。」

胡雪岩點點頭說:「做一樣核桃腰子。」

這就是頗費工夫的一樣菜。先拿羊腰或豬腰用鹽水加生薑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剝衣搗爛,與腰片拌勻,下鍋用極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滲入腰片,再用好醬油、陳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還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來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錯。」

「喔,那是三鮮蛋,不費事,還有呢?」

「我就想到這兩樣。」胡雪岩又說,「菜千萬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說,一個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顧不到,味道總不免要差。」

「是,是。後天中午,請大先生早早賞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濟典後面,分租了人家一進房子,三樓三底,前後廂房,後廂房朝東的一間,月如用來做廚房。樓上外面兩間打通,作起坐之用,最裡面一間,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接到樓上去坐,雪白銅的火盆,生得極旺,窗子是新糊的,雖關緊了,屋子裡仍舊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絲棉襖,仍舊在出汗。

坐定不久,樓梯聲響,上來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縐襖褲,下面是散腳的貢呢夾褲——胡雪岩最討厭年輕婦女著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襖褲,月如也是如此。

見了胡雪岩,襝衽為禮,稱呼一直未改,仍舊叫「老爺」,她說:「發福了,氣色更加好,紅光滿面。」

「紅光是太熱的緣故。」胡雪岩摸著臉說。

「老爺穿的是絲棉,怪不得了。」月如轉臉向唐子韶說,「你快去看看,老爺的衣包裡面,帶了夾襖褲沒有?」

「對,對,」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額角,「我早該想到的。」說著,起身就走。

於是,月如坐下來問老太太、太太,當家的大姨太太——姓羅行四,家住螺螄門外,因而稱之為「螺螄太太」。再就是「少爺」、「小姐」,一一問到,唐子韶已經從胡雪岩的跟班手裡,將衣包取來了。

「老爺,」月如接過衣包說道,「我伺候你來換。」

當著唐子韶,自然不便讓她來執此役,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我自己來。」

「那就到裡面來換。」

月如將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隨手將房門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脫棉換夾,易衣既畢,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圍,傢具之中只有一張床最講究,是張紅木大床,極厚的褥子,簇新的絲棉被,雪白的枕頭套,旁邊擺著一枚蠟黃的佛手,拿起來聞一聞,有些桂花香,想來是沾了月如的梳頭油的緣故。

「換好了沒有?」房門外面在問。

「換好了。」

「換好,我來收拾。」接著,房門「呀」地一聲推開,月如進來將換下的絲棉襖袴,折齊包好。

胡雪岩這時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煙的唐子韶站起來問道:「大先生,是不是馬上開飯?」

「好了就吃。」胡雪岩問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齋的話告訴你,第一,今年絲的市面不大好,養蠶人家,今年這個年,恐怕很難過,你叫他關照櫃檯上,看貨稍微放寬些。」

「是的。」

「第二,滿當的絲不要賣——」

「滿當的絲,大半會發黃,」唐子韶搶著說,「不賣掉,越擺越黃,更加不值錢了。」

「要賣!」胡雪岩說,「也要先把路腳打聽打聽清楚,如果是上海繅絲廠的人來收,決不可賣給他們。」

「是的。」唐子韶答應著,卻又下了一句轉語,「其實,他們如果蓄心來收,防亦無從防起。」

「何以見得?」

「他們可以收了當票來贖啊!」

「我就是要這樣子。」胡雪岩說,「人家贖不起當頭,當票能賣幾個錢,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薩心腸。」唐子韶感嘆著說。

「也不是啥菩薩心腸,自己沒有啥損失,能幫人的忙,何樂不為?說老實話,一個人有了身價,惠而不費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沒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曉得?惠而不費而要人家說一聲好,是做官的訣竅,做生意老老實實,那樣做法,曉得的人在背後批評一句沽名釣譽,你的金字招牌就掛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見得到。不過——」

「你不要『白果』、紅棗的,談得忘記辰光!」月如大聲打斷他的話,「開飯了。」

抬頭看時,已擺滿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點的核桃炙腰與三鮮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雞,炒的是冬筍魚,燴的是火腿黃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魚圓蒓菜湯與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

「老爺吃啥酒?」月如說道,「花雕已經燙在那裡了。」

「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來,月如又來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爺吃厭了。」她說,「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話也說得過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厭的。」胡雪岩挾了一塊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道,「談起宣威腿,我倒說個笑話你們聽聽。盛杏蓀最喜歡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馬屁,特為託人從雲南帶了兩條宣威腿,送到他電報局,禮帖上寫的是『宣威腿一雙』,這一來已犯了他的忌諱——」

「盛杏蓀名字叫盛宣懷。」唐子韶乘間為月如解釋。

「犯他的忌諱,他自然不高興啰?」月如問說。

「是啊!」胡雪岩答道,「當時他就發脾氣:『什麼宣威不宣威腿的?拿走!拿走!』過了幾天,他想起來了,把電報局的飯司務叫了來問:『我的腿呢?』飯司務聽懂了,當時回報他:『大人的兩條腿,自己不要,局裡的各位老爺把大人的兩條腿吃掉了。』」

胡雪岩說得極快,像繞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個不停。「笑話還沒有完。」胡雪岩又說,「盛杏蓀這個人很刻薄,專門做得便宜賣乖的事。有人恨在心裡,存心尋他的開心,叫人送了一份禮去,禮帖上還是『宣腿一雙』。看那兩條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華腿,更不要說宣威腿了。心想,這是啥火腿?就叫了飯司務來看。」

「飯司務懂不懂呢?」月如又問。

「飯司務當然識貨,當時就說:『大人,你的這兩條腿是狗腿!』」

這一來,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說,「原來是『戌腿』!我也只聽說,沒有見過。」

「本來就難得見的。」唐子韶說,「一缸火腿當中,只擺一條『戌腿』,為的是取它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準進門。」胡雪岩轉臉看著月如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