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左宗棠籌劃西征,胡雪岩步入事業巔峰 西征大事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籌劃的是兵、餉二事。左宗棠連日深宵不寐,燈下沉思,已寫成了一個籌劃的概略,此時從書案抽斗中取了出來,要胡雪岩細看。

這個節略先談兵,次籌餉。而談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與東南的地勢,完全不同,南方的軍隊,到了西北,第一不慣食麥,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東南轉戰得力的將領部隊,特別是籍貫屬於福建、廣東兩省的,都不能帶到西北。

帶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預備派遣原來幫辦福建軍務,現已出奏保薦幫辦陝甘軍務的劉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帶到西北。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來當做親兵,至於用來作戰的大批部隊,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與「關中豪傑」共事業。

看到這裡,胡雪岩不由得失聲說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辦法,要什麼時候才能平得了回亂?」

「你這話,我不大懂。」

「大人請想,招募成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練成精銳,更是談何容易?這一來,要花一兩年的工夫。」

「豈止一兩年?」左宗棠說道,「經營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嚇一跳,「那得——」

他雖住口不語,左宗棠也知道,說的是要費多少餉。笑笑說道:「你不要急!我要在西北辦屯墾,這是長治久安之計。就像辦船廠一樣,不能急功圖利,可是一旦見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錯了。」

「是!」胡雪岩將那份節略擱下,低著頭沉思。

「你在想什麼?」

「我想得很遠。」胡雪岩答說,「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後。」

「著!」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與我不謀而合,我們要好好打算,籌出十年八年的餉來。」

胡雪岩暫且不答,撿起節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計畫。他要練馬隊,又要造「兩輪炮車」,開設「屯田總局」——辦屯墾要農具、要種子、要車馬、要墊發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糧食雜用,算起來這筆款子,真正不在少數。

「大人,」胡雪岩問道,「練馬隊、造炮車,是制勝所必需,朝廷一定會准。辦屯墾,朝廷恐怕會看作不急之務吧?」

「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說,「朝中到底不少讀書人,他們會懂的。」

胡雪岩臉一紅,卻很誠懇地說:「是!我確是不大懂,請大人教導。」

於是左宗棠為胡雪岩約略講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漢以來,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還。因為第一,秋高馬肥,敵人先佔了優勢;其次就是嚴寒的天氣,非關內的士兵所能適應。

「就是為了這些不便,漢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幾乎年年打勝仗,而年年要出師,斬草不能除根,成了個無窮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經據典以後,轉入正題,「如今平回亂,亦彷彿是這個道理。選拔兩三萬能打的隊伍,春天出關,盡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師,如當年衛霍之所為,我亦辦得到。可是,回亂就此算平了嗎?」

「自然沒有平。」胡雪岩瞭然了,「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要花大工夫拿那塊地徹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長不出來了。」

「一點不錯!你這個譬喻很恰當。」左宗棠欣慰地說,「只要你懂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會把我所要的東西辦妥當。」

這頂「高帽子」出於左宗棠之口,彌覺珍貴,然而也極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負籌餉的主要責任。凝神細想了一會,覺得茲事體大,而且情況複雜,非先問個明白不可。

「大人,將來要練多少營的隊伍?」

「這很難說,要到了關外看情形再說。」

第一個疑問,便成了難題,人數未定,月餉的數目就算不出來。胡雪岩只能約略估計,以五萬人算,每人糧餉、被服、武器,以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在五兩銀子以內開支,每月就要二十五萬兩。

於是他再問第二問:「是帶六千人出關?」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說,「三千五百人由閩浙兩省動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軍以後,直接出關。」

「行資呢?每人十兩夠不夠?」

「我想,應該夠了。」

「那就是六萬五千兩,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問第三問,「大人預備練多少馬隊?」

「馬隊我還沒有帶過,營制也不甚瞭然。只有自初步打算,要練三千馬隊。」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馬。」胡雪岩說,「買馬要到張家口,這筆錢倒是現成的,我可以墊出來。」

「怎麼?你在張家口有錢?」

「是的。」胡雪岩說,「我有十萬銀子在張家口,原來打算留著辦皮貨、辦藥材的,現在只好先挪來買馬。」

「這倒好。」左宗棠很高興地說,「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員去採辦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著一起去。」胡雪岩又問,「兩輪炮車呢?要多少?」

「『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塞外遼闊,除精騎馳騁以外,炮車轟擊,一舉而廓清之,最是掃穴犁庭的利器!」

聽這一說,胡雪岩覺得心頭沉重。因為他也常聽說,有那不恤民命的官軍,常常拿炮口對準村落,亂轟一氣。窩藏在其中的盜匪,固然非死即傷或逃,而遭受池魚之殃的百姓,亦復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槍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採辦,推原論始,便是自己在無形中造孽,為了胡雪岩的購辦殺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勸過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順,家務巨細,母命是從,唯獨談到公事上頭,不能不違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兒子不聽話,實在是無可奈何。因此,只有儘力為他彌補「罪過」,平時燒香拜佛,不在話下,夏天施醫施藥施涼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橋鋪路,恤老憐貧的善舉,只要求到她,無不慷慨應諾。

但是,儘管好事做了無其數,買鳥雀放生,總抵償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買軍火,便會鬱鬱不樂。胡雪岩此時聽左宗棠說得那麼起勁,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顏,因而默不做聲。

「怎麼?」左宗棠當然不解,「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造兩輪炮車,有困難?」

「不是。我是在想,炮車要多少,每輛要多少銀子,這筆預算打不出來。」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只好算一個約數,我想最好能抽個二十萬銀子造炮車。」

「那麼辦屯田呢?請問大人,要籌多少銀子?」

「這更難言了。」左宗棠說,「好在辦屯田不是三年五載的事,而且負擔總是越來越輕。我想有個五十萬銀子,前後周轉著用,一定夠了。」

「是的。」胡雪岩心裡默算了一會,失聲說道:「這樣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麼?」

「我算給大人聽!」胡雪岩屈指數著,「行資六萬,買馬連鞍轡之類,算他一百二十兩銀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萬六千。造炮車二十萬。辦屯田先籌一半,二十五萬。糧餉以五萬人計,每人每月五兩,總共就是二十五萬,一年三百萬。合計三百五十四萬,這是頭一年要籌的餉。」

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籌三百五十四萬兩的餉,談何容易?就算先籌一半,也得一百七八十萬,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運輸不便,凡事都要往寬處去算。這筆餉非先籌好帶去不可!大人,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輪兩天工夫就可以到,遇有緩急之時,我無論如何接濟得上。西北萬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時大人乏糧缺食,呼應不靈,豈不是急死了也沒用?」

「說得是,說得是!我正就是這個意思。雪岩,這筆餉,非先籌出來不可,籌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內不虞匱乏才好。」

「只要有了確實可靠的『的餉』,排前補後,我無論如何是要效勞的。」

接著,胡雪岩又分析西征軍餉,所以絕不能稍有不繼的緣故。在別的省份,一時青黃不接,有厘稅可以指撥,有錢糧可以劃提,或者有關稅可以暫時周轉,至不濟還有鄰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貧,無可騰挪,鄰省則只有山西可作緩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現銀提解,往往亦須個把月的工夫。所以萬一青黃不接,飢卒嘩變,必成不可收拾之勢。

這個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慮的預見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張,應該先籌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餉」,也就是各省應該協解的「甘餉」。

談到這一層上頭,左宗棠便很得意於自己的先見了,如果不是攆走了他的「親家」郭嵩燾,便頂多只有福建、浙江兩個地盤,而如今卻有富庶的廣東在內。要籌的餉,自然先從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從福建開始。福建本來每月協濟左宗棠帶來的浙軍軍餉四萬兩,閩海關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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