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左宗棠籌劃西征,胡雪岩步入事業巔峰 籌辦船廠

調任的上諭到達福州時,已在二十天之後。其時左宗棠正在大辦「保案」,肅清福建廣東殘匪,出了力的人,固然個個有份,不曾出力的,亦千方百計,夤緣請託,希冀在保案上加個名字。一時福州城內「冠蓋雲集」,熱鬧非凡,及至傳出左宗棠調督陝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補,已搭上了線,可以借軍功陞官補缺的人,無不大為失望,因為靠山雖然未倒,卻已移了地方,無可倚恃了。

胡雪岩這時也在福州。左宗棠為了酬謝他在上海接濟軍火糧餉的功勞,特地備好一個「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隨折拜發。這個「附片」是專保胡雪岩加官,不列入名單而單獨保薦,稱為「密保」,效用與開單「明保」,大不相同,措詞當然極有分量,說是:「按察使銜福建補用道胡光墉,自臣入浙,委辦諸務,悉臻妥協。杭州克複後,在籍籌辦善後,極為得力,其急功好義,實心實力,迥非尋常辦理賑撫勞績可比。迨臣自浙而閩而粵,迭次委辦軍火軍糈,絡繹轉運,無不應期而至,克濟軍需。」是故懇請「破格優獎,以昭激勵,可否賞加布政使銜」。

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不過,使他特別興奮的,還不在布政使這個銜頭,而是加了布政使銜,便可改換頂戴。原銜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藍頂子,布政使——藩司是從二品,便可以戴紅頂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兒,戴到紅頂子,極不容易,買賣人戴紅頂子,更是絕無僅有的事,除非像乾隆年間的鹽商那樣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兩個人。是故飲水思源,想起將有得戴的紅頂子,雖出自左宗棠的保薦,但沒有王有齡,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齡的老家去了一趟——贍恤王氏遺屬,是胡雪岩逢年過節的第一件大事,這次登門,完全是感念舊情,哭奠一番。

本來還想親謁墓門,無奈有件大事在辦,忙得不可開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說。

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輪船。左宗棠的意志強毅,蓄志之事,非見諸實行,不能甘心。當時奉命入閩督師,不能躬親料理,卻並未擱下,委託了一個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岩。

有關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岩必求教於古應春,他的路子很廣,認為造輪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國,講到輪船、鐵路、火器的精良,美國有後來居上之勢。同時美國人不似英國人的狡猾、法國人的蠻橫、德國人的頑固、日本人的陰險,比較易於相處。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外國在華勢力,英國最大,法國其次。要制抑英國的勢力,只有利用法國,美國與英國同種,所以與美國合作,等於幫助英國擴張勢力。同時,日意格與德克碑是原始創議之人,無故背棄,道義有虧。

其實胡雪岩還有一層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古應春與他多年相處,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與李鴻章爭權奪利,幾已成不兩立之勢,李鴻章辦洋務,倚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為重,然則左宗棠如果再請教英國人,將會逃不了仍由赫德經手,而赫德與李鴻章互為表裡,說不定會向總洋務的恭王與文祥建議,製造輪船事務以由兩江經辦為宜。那一來豈不是給李鴻章開了路?

因此,古應春不再有何主張,只實心實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實際上只跟日意格一個人接頭,因為德克碑已經退伍回國了。一切建船廠的計畫、圖樣及預算,都由德克碑在法國託人辦理,寄給日意格,再找胡雪岩、古應春洽談,一年多下來,已經策劃得很周詳了。

到得左宗棠由廣東班師,胡雪岩立即陪著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圖說詳明,非常高興,親自去視察日意格所建議的設廠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馬尾羅星塔一帶,水清土實,宜於開槽建塢。兼以密邇省城,稽查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來的事,就是籌劃經費。造廠買機器、雇募師匠,預算開辦費要三十多萬銀子,廠成開工、材料薪水,每月須銀五六萬兩,一年就是六七十萬,預計兩年以後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萬銀子。不過以後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計,不過三百多萬。

這三百多萬銀子,從何籌集?當然煞費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辦起來再說,只要有一百萬銀子,能應付得了頭一年,此後欲罷不能,不愁朝廷不想辦法。如果朝廷拿不出辦法,好在有胡雪岩,一定可以想出一條維持得下的路子來。

因而粗粗計算,福建海關及本省厘稅,提用之權在自己手裡,浙江分屬自己管轄,不會袖手,廣東蔣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當效勞。有此三處財源,盡可放手辦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陳「擬購機器,雇洋匠,試造輪船大概情形」。同時應詔陳言,以為剿捻宜用車戰,平回則千里饋糧,轉運艱難,應該採用屯田之策。

復旨對車戰、屯田之議,不見得欣賞,試造輪船則以為「實系當今應辦急務」,所需經費,准予在閩海關關稅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夠,准再提用福建厘金。同時指示:「所陳各條,均著照議辦理,一切未盡事宜,仍著詳悉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鑼緊鼓地幹了起來,一面關照胡雪岩通知已調漢口江漢關稅務司的日意格,與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細節。

日意格是七月初,冒暑到達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廠地址,擇定馬尾山下,潮平之時水深亦達十二丈的地方設廠,然後議土木、議工匠、議經費,大致妥協,訂立草約,擔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議,由法國駐上海的總領事白來尼擔保。當然,這個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達福州,與左宗棠晤見之下,對於所訂草約,並無異詞,但對所選定的建廠地點,卻有意見,認為馬尾山下是淤沙積成的一場陸地,基址不夠堅固。因而左宗棠決定邀請白來尼、日意格到福州作客,作一個最後的,也是全面的商議,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寫信找胡雪岩到福州來談。正在起勁的時候,忽然奉到調督陝甘的上諭,在左宗棠雖覺突兀,但稍一細想,便知事所必然,勢所必至,並非全出意外。同時想起歷史上許多平定西域的史實,雄心陡然,躍躍欲試,相當興奮。

在胡雪岩卻是件非常掃興的事,而且憂心忡忡,頗有手足無措之感。因此,到總督衙門向左宗棠道賀時,雖然表面從容,一切如常,但逃不過相知較深的人的眼光。

其中有一個是他的小同鄉吳觀禮。此人字子俊號圭庵,本來是一名舉人,才氣縱橫,做得極好的詩。由於胡雪岩的推薦,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擔任總理營務處的職司,是閩浙總督衙門唯一參贊軍務,可說是運籌帷幄的一位幕友。

吳觀禮對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這就因為是讀書多少的緣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間有落寞之色,當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內心的想法。

「雪岩,」吳觀禮問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話問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實答道:「是的!以後無論公私,我都難了!」

「不然!不然!」吳觀禮大為搖頭。

照吳觀禮的看法,出關西征,總得三年五載,才能見功,這當然是一次大征伐,但情勢與剿捻不同。捻匪竄擾中原,威脅京畿,在朝廷看,縱非心腹之患,但患在肘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事勢急迫,不容延誤。

西征則在邊陲用兵,天高皇帝遠,不至於朝夕關懷,其勢較緩,公事自然比較好辦。至於私事,無非胡雪岩個人的事業,有近在東南的左宗棠,可資蔭庇,處處圓通。一旦靠山領兵出關,遠在西陲,鞭長莫及,緩急之際呼應為難。吳觀禮認為亦是過慮。

「你要曉得,從來經營西北,全靠東南支持,此後你在上海的差使,會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為。」吳觀禮拍拍胡雪岩的肩說,「你沒有讀過《聖武記》,不知道乾隆年間的『十大武功』。經營邊疆,從前都是派親貴或者滿洲重臣挂帥,如今派了我們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楊以來的元戎勛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兩位其次,從此以後,只怕曾左要並稱了。」

最後一句話,點醒了胡雪岩,滿腔憂煩,頓時一掃而空。靠山雖遠,卻更高大穩固,了解到這一層,就不必發什麼愁了。

「多承指點。」胡雪岩很高興地說,「索性還要費你的心,西北是怎麼個情形,請你細細談一談。」

「我們先談造輪船。」左宗棠極堅決果斷地說,「不管朝廷催得怎麼緊,要我趕快出關,這件事非在我手裡先定了局,我不會離開福建。」

「是的。」胡雪岩問道,「定局以後,交給哪位?」

「著!你問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數月,才能有此結果。倘或付託非人,半途而廢,我是不甘心的。這一層,我還在考慮,眼前還要請你多偏勞。」

「那何消說得。不過,我亦只能管到大人離福建為止。」

「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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