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左宗棠委以重任,胡雪岩籌糧籌餉辦船廠 擬辦船廠

在這百忙裡,左宗棠還是時常約見,有一天甚至來封親筆信,約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這下,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踐約,只好通宵不睡,將積壓已久,不能不辦,原來預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須了結的幾件要緊事務,提前處理。到曙色將透之時,和衣打個盹,睡不多久,一驚而醒,但見是個紅日滿窗的好天氣,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轎子飛快地直奔西湖,來赴左宗棠的約會。

轎子抬過殘破的「旗營」,西湖在望,胡雪岩忽然發現沿湖濱往北的行人特別多。當時喚跟班去打聽,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輪船」的。

胡雪岩恍然大悟,並非有逛西湖的閒情逸緻,只是約他一齊去看小火輪試航——這件事胡雪岩當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聽左宗棠告訴過他,已覓妥機匠,試造小輪。他因為太忙,不暇過問,不想三四個月的工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製造的小火輪。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輪船就能造大輪船,胡雪岩的思路很寬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國有大輪船的許多好處。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轎才警覺。

下轎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剎之一的昭慶寺前。湖濱一座篷帳,帳外翎頂輝煌,刀光如雪,最觸目的是夾雜著幾名洋人,其中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後面,還綴著一條假辮子。胡雪岩跟他們很熟,這兩個洋將都是法國人,一個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為寧波新關的稅務司,所以換穿便服,另一個叫德克碑,因軍功保到參將,願易服色,以示歸順,頗為左宗棠所器重。

看到湖中,極粗的纜繩系著一條小火輪,已經升火待發。胡雪岩亦隨眾參觀,正在指點講解時,左宗棠已經出帳,在文武官員肅立站班的行列中,緩緩穿過,直到湖邊站定,喊一聲:「請胡大人!」

胡雪岩被喚了過去,行完禮,首先道歉:「沒有早來伺候。」又笑著說,「曾中堂、李中丞都講究洋務,講究堅甲利兵,現在都要落在大人後頭了。」

這句話恭維得左宗棠心花大開,「我就是要他們看看!」他摸著花白短髭點頭,「所以我特意要請你來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岩不敢再介面,因為隨口恭維,無甚關係。一往深處去談,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麼主意,而且他自己對此道亦還不甚了解,不如暫且藏拙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談的時候,主要的是要看。一聲令下,那條形式簡陋的小火輪,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機器聲時斷時續,就像衰邁的老年人咳嗽那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時在湖邊屏息注視的官員、士兵、百姓,不下上萬之多,都為那條只響不動的小火輪捏把汗,唯恐它動不了,四名負責製造的機器匠,更是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艙中鑽進鑽出,忙了好半天,終於聽得機器聲音響亮了起來,而且節奏勻凈。然後驀地里往前一衝,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謝天謝地,動了!」

動是動了,卻走不快,蹣蹣跚跚,勉強拖動而已。費了有兩刻鐘的工夫,在湖面上兜了個圈子,駛回原處。承辦的一名候補知府,領著戴了紅纓帽的機器匠來交差,臉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舊吩咐,賞機器匠每人二十兩銀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滿意,都覺得意興闌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趕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務。哪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著名片來請,說的是:「大帥要等胡大人到了才開飯。」

到了行轅,很意外地發現兩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個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見左宗棠,然後與德克碑、日意格行禮,彼此一揖,相將入席。左宗棠雖是主人,仍據首座,左右兩洋將,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樣,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後的份兒了。

「辦洋務要請教洋人。」左宗棠對胡雪岩說,「我請德參將與日稅務司下船看過,說仿製的式樣,大致不差,機器能夠管用,就很難為他們了。不過,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輪機。德參將正好有本制船的圖冊,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岩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左宗棠答非所問,然後略略回頭,囑咐蔡通事,「你問他們,我想造輪船機器,他們能不能代雇洋匠?」

於是蔡通事用法語傳譯。德克碑與日意格立即作答,一個講過另一個講,舌頭打卷,既快且急,顯得十分起勁。

「回大帥的話,」蔡通事說道,「德參將與日稅務司說,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願意代辦材料,設廠監造。如果大人有意,現在全浙軍務告竣,德參將打算退伍回國,專門為大人奔走這件事。」

「喔!」左宗棠點點頭,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岩會意,隨即向兩位洋客提出一連串的問詢,最著重的是經費。德克碑與日意格亦只知大概,並不能有問必答。不過洋人倒是守著中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古訓,決不模稜兩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頭腦,根據已知的確實數字,引申推比,亦能獲知全盤的概算。

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籤押房裡坐定,第一句話就說:「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輪。」

胡雪岩嚇一跳,「這談何容易?」他說,「造一個船廠,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也不能為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不說多,算造十條,就是兩三百萬。閩浙兩省,加上兩江,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

「不錯!不過,你不要急,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李少荃的學問,是從閱歷中來的,不過這幾年的事,他點翰林,不過靠一部《詩經》熟。我做學問的時候,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從道光十九年起,就下過功夫——」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英國軍艦犯境,爆發了鴉片戰爭,也就是這一年,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遷居陶家,代為照料一切,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小說,以及入清以後的志乘、載記、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無不涉獵。所以談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於古無征,不過舉一反三,道理是一樣的。海船不可行於江河,不然必致擱淺。可笑的是,袞袞諸公,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為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說起來,李少荃的洋務,懂得實在也有限。」

這番話在胡雪岩聽來,沒頭沒腦,無從捉摸,他跟左宗棠的關係,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當即老實問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

「喔,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當時杭州被圍,後來杭州失守,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這樣一件事,對來龍去脈,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這宗公案的始末經過,我細看過全部奏摺。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小號火輪四隻,船價講定六十五萬銀子,李泰國擅作主張,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至於火輪到後,輪上官兵薪餉、煤炭雜用,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這還不算,火輪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國人管帶——」

「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斷了話問,「這為了什麼?」

「喏,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摺,抄輯成冊,這時隨手翻開一篇,遞給胡雪岩,讓他自己去細看。

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間,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及文祥等人會銜的奏摺,一開頭就說:

竊臣等前以賊氛不靖,力求制勝之方,因擬購買外洋炮船,以為剿賊之資,於咸豐十一年五月間專摺奏明,奉上諭:「東南賊勢蔓延,果能購買外洋炮船,剿賊必可得力,實於大局有益。」等因,欽此,遵即咨行各該督撫。

旋據兩江督臣曾國藩復奏,「購買外洋船炮為今日救時第一要務。」

讀到這裡,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說道:「如用於剿賊,只需能航行長江的小炮艇,何至於要花到一百萬銀子?」

「就是這話啰!袞袞諸公昏聵不明,於此可見。你再看這一篇!」

左宗棠指給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國荃的一道奏摺,說的是:

查前年廷旨購辦輪船七號,不惜巨資,幸而有成,聞皆將到海口矣!唯近見總理衙門與洋人李泰國商定往複,除輪船實價百萬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糧七萬餘兩,每年大率不下百萬兩,俱于海關支扣。竊計國家帑藏空虛,倏而歲增巨款,度支將益不給。

當始議購買之時,原以用中國人力,可以指揮自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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