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左宗棠委以重任,胡雪岩籌糧籌餉辦船廠 糧餉大任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巨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之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託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

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蕆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份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動,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後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岳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繫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當江寧未克複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

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旂常。鮑超務當督率諸軍,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后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副朝廷委任。」話說得很懇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既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複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兩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

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未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

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屬。「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征鹽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

「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與廣東了。廣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谷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岩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劃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岩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像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胡雪岩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它?」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少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岩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聲:「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岩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岩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由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岩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

「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岩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饑,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麵餅。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胡雪岩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

「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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