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左宗棠委以重任,胡雪岩籌糧籌餉辦船廠 詭變戰局

局勢的發展,許多方面都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鴻章部下郭松林、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及常勝軍戈登合力猛攻之下,於四月初六克複,接著久守鎮江的馮子材進克丹陽。大家都以為這兩支軍隊會師以後,一定乘勝西趨,直撲金陵,為曾國荃助攻。哪知李鴻章儘管朝旨催促,卻以傷亡過重,亟須整補為名,按兵不動。這是為左宗棠、胡雪岩所預料到的,李鴻章不願分曾國荃一心想獨得的大功,有意作態。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夢囈的「詔令」,說「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過了兩天,「天王」服毒自盡,實現了他「上天堂」的諾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歲兒子,名叫「洪天貴福」,稱號喚做「幼天王」。

消息外傳,都知道曾國荃成大功在即,頗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還鄉」,作亂後重整家園之計。而京里重臣、京外督撫,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國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國十餘年的積聚,盡萃於「天王府」,足可用來裁遣將士,恢複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於江南及湘軍,但應解的協餉,可以不解,就等於增加了本地的收入。

像左宗棠就是打著一把如意算盤,認為曾國荃一克金陵,廣東便將復成浙江的餉源。他曾跟胡雪岩談過,到那時候,要專摺奏,派他到廣東去會辦厘捐。胡雪岩口頭一諾無辭,其實不當它一回事,在他看來,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掃左宗棠的興,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鴻章所撥借的炮隊協攻之下,曾國荃所部在五月底攻佔了「龍膊子」,其地在江寧城外東北的鐘山之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無策了。

曾國荃用兵,獨得一「韌」字,苦苦圍困到這般地步,要韌出頭了,更不肯絲毫怠慢,下令各營,由四面收束,直往裡逼,逼近城下,晝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無時或已的炮聲,遮掩他挖掘地道的聲響。

金陵圍了兩年,曾國荃從朝陽門至鍾阜門,挖過三十多處地道,有時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隨死隨埋,叢葬其中,有時是為長毛所發覺,煙熏水澆,死者論百計。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內的士兵,忽然發現一枝長矛刺了下來,其實是長毛行軍休息,隨意將矛一插,而官軍輕躁沒腦筋,使勁將那枝矛往下拉,長毛始而大駭,繼而大喜,掘地痛擊,功敗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貴州人,也是曾國荃部下高級將領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為孤立其間,不能不格外賣力,免得遭受排擠。曾國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銜記名總兵,派他經理營務處。此時再挖地道,由他與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共同負責。

從六月初八開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藥,可以作最後的攻擊了。曾國荃問部下諸將:哪一營「頭敵」,哪一營「二敵」?

諸將默無一言,便按官職大小,個別徵詢。官階最高的是蕭孚泗,已經補上福建陸路提督,他依舊沉默,便只好問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願打頭陣,但要朱洪章撥一兩千精兵給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來當頭。」事情便這樣定局,還立了軍令狀,畏縮不前者斬!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藥。地道中的炸藥有三萬斤之多,進口之處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極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內用粗布包炸藥填塞,作為引線,引線點燃以後,但聞地底隱隱如雷聲,卻不爆發。天空中的驕陽,流火鑠金一般,炸藥絕無不燃之理,萬千將士揮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之久,地底連那隱隱雷聲都消失了。

過去亦常有不能引發炸藥的情事,這一次看起來又是徒勞無功。各營將士,無不失望,正準備先撤退一批部隊,分班休息時,突然間,霹靂之聲大作,彷彿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門的一段城牆,約有二十多丈長,隨煙直上,聳得老高,成為聞所未聞的奇觀。

這有個說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徵發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工夫,方始完工,周圍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餘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與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堅,城以花崗石為基,特為燒制的巨磚為牆,磚與磚之間,用石灰泡糯米漿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漿水塗敷,所以在城外隨便指一處敲擊,都會顯出白印。五百年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畢竟還敵不過西洋的炸藥,只是被炸以後,磚磚相砌,過於堅牢,所以才會造成二十餘丈長的整段城牆,飛入空中的奇觀。後來知道,這段城牆飛出一里多外,裂成數段落地,打死了數百人之多。

在當時,朱洪章奮身向前,左手執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於是九門皆破,有所謂「先登九將」,除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以外,還有記名總兵武明良、熊登、伍維壽、提督張詩日、記名按察使劉連捷、記名道員彭毓橘。

捷報到京,自然要大賞功臣。據說文宗在日,曾有諾言:平洪楊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後,異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沒有。因此,親貴中頗有人反對實現文宗的諾言,形成難題。最後是慈安太后出了個主意,將一個王爵,析而為四,曾國藩功勞最大,封侯,其次是曾國荃,封伯,接下來是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蕭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為不服。論破城當日之功,他實在應該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偽勇王洪仁達,佔領「天王府」。而曾國荃奏報敘功時,卻以李臣典居首,據說,當朱洪章佔領「天王府」,看守到黃昏時分,李臣典領兵馳到,自道「奉九帥之命接防」。於是「天王府」歸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無緣無故起火,燒得精光。事後曾國荃奏報,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顆偽璽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李臣典敘功居首的奧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將」中甚至不如蕭孚泗還落得一個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無論提督總兵缺出,儘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雖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氣咽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帥」理論。曾國荃大概早有防備,應付之道甚絕,他說:「我亦認為你應居首功。但敘功的奏摺,是由我老兄拜發,聽說是他的幕友李某搗鬼。」說著,從靴頁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倒持著遞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個姓李的。」

朱洪章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黃粱一夢,錫爵之恩,黃馬褂、雙眼花翎之榮,竟不克親承寵命,恩旨到時,已經一命嗚呼。據曾國荃奏報,說他攻城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因而於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卻又有人說,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李臣典一日夜之間,御十數女子,溽暑不謹,得了「夾陰傷寒」,一命嗚呼!當然,這是私下的傳說,反正死因如出於床笫之間,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為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著一個親信書童,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著,他與他的書童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著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

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為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托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鐘山,又飢又渴,想起這裡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夫,因為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裡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閑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夫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註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秘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餘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夫,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之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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