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啟鉅賈之路 設置內應

左宗棠從安徽進入浙江,也是穩紮穩打,先求不敗。所以第一步肅清衢州,作為他浙江巡撫在本省境內發號施令之地,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腳跟,左宗棠進一步規取龍游、蘭溪、壽昌、淳安等地,將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區的長毛,都攆走了。然後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兩江交匯的嚴州。由此越過山高水長的嚴子陵釣台,沿七里瀧溯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間進圍杭州南面的富陽,距省城不足百里了。

錢塘江南面,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丟樂德克的常安軍,在不久以前,攻克紹興。接著,太平軍又退出蕭山。整個浙江的東西南三面,都已肅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西,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寧、嘉興、湖州在內的這一片沃土,仍舊在太平軍手裡。

這時,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浙江巡撫由曾國荃補授,他人在金陵城外,無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為了報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誰都看得出來,杭州克複是遲早間事。

那時攻富陽、窺杭州的主將是浙江藩司蔣益澧。左宗棠本人仍舊駐節衢州,設廠督造戰船。富陽之戰,頗得舟師之力。但太平軍在富陽的守將,是有名驍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蔣益澧仍無進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將,札調常捷軍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領,自蕭紹渡江,會攻富陽,八月初八終於克複。其時也正是李鴻章、劉銘傳、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陰,李秀成與李世賢自天京經溧陽到蘇州,想方設法解圍的時候。

浙江方面,蔣益澧與德克碑由富陽北上,進窺杭州,同時分兵攻杭州西面的餘杭。太平軍由「朝將」汪海洋、「歸王」鄧光明、「聽王」陳炳文,連番抵禦,卻是殺一陣敗一陣。到十一月初,左宗棠親臨餘杭督師,但杭州卻仍在太平軍苦守之中。

其時李鴻章已下蘇州、無錫。按照他預定的步驟,不願往東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擠」了曾國荃,卻往浙北去「擠」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講面奏調到營的劉秉璋,由金山衛沿海而下,收復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鹽,一面派程學啟由吳江經平望,南攻嘉興。收復了浙西各地,當然可以接收太平軍的輜重,征糧收稅,而且仿照當年湖北巡撫胡林翼收復安徽邊境的先例,以為左宗棠遠在杭州以南,道路隔阻,鞭長莫及,應該權宜代行職權,派員署理浙西收復各縣的州縣官。

這一下氣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鴻章不但佔地盤,而且江蘇巡撫這個官做到浙江來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時無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復了杭州再說。

於是,胡雪岩開始計畫重回杭州,由劉不才打先鋒。此去是要收服一個張秀才,化敵為友,做個內應。

這個張秀才本是「破靴黨」,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王有齡當杭州知府時,深惡其人,久已想行文學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時不得其便,隱忍在心。

這張秀才與各衙門的差役都有勾結——杭州各衙門的差役,有一項陋規收入,凡是有人開設商鋪,照例要向該管地方衙門的差役繳納規費,看店鋪大小,定數目高下,繳清規費,方得開張,其名叫做「吃鹽水」。王有齡銳於任事,貼出告示,永遠禁止,錢塘、仁和兩縣的差役,心存顧忌,一時斂跡。巡撫、藩司兩衙門,自覺靠山很硬,不買知府的賬,照收不誤,不過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張秀才去「吃鹽水」,講明三七分賬。

誰知運氣不好,正在鹽橋大街向一家剛要開張的估衣店講斤頭,講不下來的時候,遇到王有齡坐轎路過,發現其事,停轎詢問,估衣店的老闆照實陳述。王有齡大怒,決定拿張秀才「開刀」,立個榜樣。

當時傳到轎前,先申斥了一頓,疾言厲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這一下張秀才慌了手腳,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見了地方官要磕頭,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鎖在衙門照牆邊「枷號示眾」。

想來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齡言聽計從的胡雪岩。帶了老婆兒女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岩一時大意,只當小事一件,王有齡必肯依從,因而滿口答應,包他無事。

哪知王有齡執意不從,說這件事與他的威信有關,他新兼署了督糧道,又奉命辦理團練,籌兵籌餉,號令極其重要,倘或這件為民除害的陋習不革,號令不行,何以服眾?

說之再三,王有齡算是讓了一步。本來預備革掉張秀才的功名,打他兩百小板子,枷號三月,現在看胡雪岩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醜,秀才卻非革不可。

說實在的,胡雪岩已經幫了他的大忙,而他只當胡雪岩不肯儘力,搪塞敷衍,從此懷恨在心,處處為難。到現在還不肯放過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惡人自有惡人磨」,張秀才什麼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兒子。小張是個紈絝,嫖賭吃著,一應俱全。張秀才弄來的幾個造孽錢,都供養了寶貝兒子。劉不才也是紈絝出身,論資格比小張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辦法,用劉不才從小張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張,不怕張秀才不就範。

到杭州的第二天,劉不才就進城去訪小張——杭州的市面還蕭條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和坊、中城薦橋、下城鹽橋大街,比較像個樣子。但是店家未到黃昏,就都上了排門,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邏的長毛,幾乎看不見一個百姓。

但是,有幾條巷子里,卻是別有天地。其中有一條在薦橋,因為中城的善後局設在這裡,一班地痞流氓,在張秀才指使之下,假維持地方供應長毛為名,派捐徵稅,儼然官府。日常聚會之處,少不得有煙有賭有土娼。劉不才心裡在想,小張既是那樣一個角色,當然倚仗他老子的勢力,在這種場合中當「大少爺」,一定可以找到機會跟他接近。

去的時候是天剛斷黑,只見門口兩盞大燈籠,一群挺胸凸肚的閑漢在大聲說笑。劉不才踱了過去朝里一望,大門洞開,直到二廳,院子里是各種賣零食的擔子,廳上燈火閃耀照出黑壓壓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個賭局。

是公開的賭局,就誰都可以進去,劉不才提腳跨上門檻,有個人喝一聲:「喂!」

劉不才站住腳,賠個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問。

「你來做啥?」

「我來看小張。」

「小張!哪個小張?」

「張秀才的大少爺。」劉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這下還真冒充得對了,因為張秀才得勢的緣故,他兒子大為神氣,除非老朋友,沒有人敢叫他小張。那個人聽他言語合攏,揮揮手放他進門。

進門到二廳,兩桌賭擺在那裡,一桌牌九一桌寶。牌九大概是霉庄,所以場面比那桌寶熱鬧得多。劉不才知道賭場中最犯忌在人叢中亂鑽,只悄悄站在人背後,踮起腳看。

推庄的是個中年漢子,滿臉橫肉,油光閃亮,身上穿一件緞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寬又大,顯然的這件貴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輸得急了,但見他解開大襟衣紐,一大塊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開來,斜掛在胸前,還不住喊熱,扭回頭去向身後的人瞪眼,是怪他們不該圍得這麼密不通風,害他熱得透不過氣來的神情。

「吳大炮!」上門一個少年說,「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寧與爺爭,莫與牌爭!」

輸了錢的人,最聽不得這種話,然而那吳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緊閉著嘴,將兩個腮幫子鼓得老高,那副生悶氣的神情,叫人好笑。

「好話不聽,沒有法子。」那少年問莊家,「你說推長庄,總也有個歇手的時候,莫非一個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庄?」吳大炮有些沉不住氣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這裡二百兩隻多不少,輸光了拉倒。」

「銀票!」少年顧左右而言,「這個時候用銀票?哪家錢莊開門,好去兌銀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吳大炮說,「阜康上海有分號,為啥不好兌?」

「你倒蠻相信阜康的!不過要問問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揚臉回顧,「怎麼說?」

「銀票不用,原是說明了的。」有人這樣說,「不管阜康啥康,統通一樣。要賭就是現銀子。」

「聽見沒有?」少年對吳大炮說,「你現銀子只有二三十兩了,我在上門打一記,贏了你再推下去,輸了讓位。好不好?」

吳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

開門擲骰,是個「五在首」,吳大炮抓起牌來就往桌上一翻,是個天杠,頓時面有得色。那少年卻慢條斯理地先翻一張,是張三六,另外一張牌還在摸,吳大炮卻沉不住氣了,嘩啦一聲,將所有的牌都翻了開來,一面檢視,一面說:「小牌九沒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沒用。」

劉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銳利,一目了然,失聲說道:「上門贏了,是張紅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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