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勝在膽略,胡雪岩想做太平軍的生意 空門尋蹤

然而胡道台此時卻還管不到阿祥的事,正為另一個阿巧在傷腦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歸,一直到這天早晨九點鐘才回家。問起她的行蹤,她說心中氣悶,昨天在一個小姐妹家談了一夜。

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開外了,不是從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鴇。如是從了良的「人家人」,不會容留她隻身一個人過夜,一定在頭天夜裡就派人送了她回來。這樣看來,行蹤就很有疑問了。

於是胡雪岩不動聲色地派阿祥去打聽。阿巧姐昨天出門雖不坐家裡轎子,但料想她也不會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轎夫去探問。果然問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寶善街北的兆榮里,那轎夫還記得她是在倒數第二家,一座石庫門前下的轎。

所謂「有里兆榮並兆富,近接公興,都是平康路」,那一帶的兆榮里、兆富里、公興里是有名的紙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絕從人,私訪平康,其意何居?著實可疑。

要破這個疑團,除卻七姑奶奶更無別人。胡雪岩算了一下,這天正是她代為布置新居,約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轎不到古家,直往晝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煥然一新,七姑奶奶正親自指揮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紅木傢具。三月底的天氣,艷陽滿院,相當悶熱,七姑奶奶一張臉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額上見汗,頭髮起毛,足見勞累。

胡雪岩大不過意,兜頭一揖,深深致謝。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爺叔用不著謝我,老太太、嬸娘要來了,我們做小輩的,該當盡點孝心。」

說著,她便帶領胡雪岩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條,連下房也不疏忽,應有盡有。費心如此,做主人的除了沒口誇讚以外,再不能置一詞。

一個圈子兜下來,回到客廳喝茶休息,這時候胡雪岩方始開口,細訴阿巧姐一夜的芳蹤,向七姑奶奶討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時哪裡有主意?將胡雪岩所說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有幾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爺叔,」她問,「阿巧姐回來以後,對你是啥樣子?有沒有發牢騷?」

「沒有,樣子很冷淡。」

「有沒有啥收拾細軟衣服,彷彿要搬出去的樣子?」

「也沒有。」胡雪岩答說,「坐在那裡剝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在那裡似的。」

就問這兩句話便夠了。七姑奶奶慢慢點著頭,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就對了!她一定是那麼個主意!」

由於剛才一問一答印證了回憶,胡雪岩亦已有所意會。然而他寧願自己猜得不對,「七姐,」他很痛苦地問,「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還要拋頭露面,自己去『鋪房間』?」

「賤貨!」脫口罵了一句。

「小爺叔!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來了,義形於色地說,「一個人總要尋個歸宿。她不願做低服小,只為覺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慣了的,受不得大宅門的拘束,要在外頭住,說起來也不算過分。這一層既然辦不到,只有另覓出路,哪裡來的還到哪裡去,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就算是從良,總亦不能喊個媒婆來說:『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尋個老公來!』她『鋪房間』自己不下水,遇見個知心合意的,自訂終身,倒是正辦。」

聽她一頓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氣和了,笑笑說道:「其實她要這樣子做,倒應該先跟七姐來商量。」

「跟我沒商量!我心裡不反對她這樣子做,口裡沒有贊成她再落火坑的道理。阿巧姐是聰明人,怎麼會露口風?我現在倒擔心一件事,怕她心裡恨你,將來會有意坍你的台。」

「怎麼坍法?」胡雪岩苦笑著,「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讓她坍足了。」

「那還不算坍足。明天她掛上一塊『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話說得胡雪岩發愣。他也聽人說過,這一兩年夷場「花市」,繁盛異常,堂子里興起一種專宰冤大頭的花樣,找個初涉花叢,目炫於珠圍翠繞,鼻醉於粉膩脂香,耳溺於嗷嘈弦管的土財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轉綢繆的柔態痴情,到兩情濃時,論及嫁娶,總說孤苦伶仃一個人,早已厭倦風塵,只為「身背浪向」有幾多債務,只要替她完了債,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別無要求。

於是冤大頭替她還債「卸牌子」,自此從良。到一做了良家婦女,漸漸不安於室,百般需索,貪壑難填,稍不如意,就會變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頭這才知道上了惡當,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筆錢,才能請她走路。

這個花樣名為「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債務,下堂求去,兩不相干,還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積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復出,還放不過冤大頭,頂著他的姓接納生張熟魏,甚至當筵訴說她的嫁後光陰如何如何,或者這家人家的陰私家醜,少不得又要花錢,才能無事。

不過,阿巧姐總不至於如此絕情。胡雪岩問道:「她這樣子做,於她有什麼好處?她是理路極清楚的人,為啥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小爺叔這句話說得很實在,阿巧姐應該不是這種人。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反倒好辦了。小爺叔,你交給我,包你妥當。」七姑奶奶接著又說,「小爺叔,你這兩天不要回去!住在我這裡,還是住在錢莊里,隨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見面。」

胡雪岩實在猜不透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料知問亦無用,為今之計,只有丟開不管,聽憑她去料理了。

於是他說:「我住在錢莊里好了。我請了張胖子做檔手,趁這兩天工夫陪他在店裡談談以後的生意。」

「張胖子為人倒靠得住的。就這樣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會到阜康來接頭。」

當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個人,是尤五的舊相知怡情老二。當年因為松江漕幫正在倒霉的時候,弟兄們生計艱難,身為一幫當家的尤五,豈可金屋藏嬌?因而儘管怡情老二說之再三,尤五始終不肯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氣之下,擇人而事,嫁的是個破落的世家子弟,體弱多病,不到兩年嗚呼哀哉。怡情老二沒有替他守節的必要,事實上也不容於大婦,因而重張艷幟,先是做「先生」,後來做「本家」,跟尤五藕斷絲連,至今不絕。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間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則是要打聽打聽阿巧姐預備復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則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舊日的情分,從中斡旋。不過自己一個良家婦女,為了古應春的聲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館落腳,托西崽去請怡情老二來相會。

兩個人有大半年不曾見面了。由於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執手殷勤,敘不盡的寒溫。怡情老二問訊了七姑奶奶全家,與尤五以外,也問起胡雪岩,這恰好給了她一個訴說的機會。

「我今天就是為我們這位小爺叔的事,要來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說,「阿巧姐跟胡老爺要分手了。」

「為啥?」怡情老二訝然相問,「為啥合不來?」

「其實也沒有啥合不來。」七姑奶奶將胡家眷屬脫困,將到上海,談到阿巧姐的本心,語氣中一直強調,脫輻已成定局,姻緣無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聽完,面現困惑,「阿巧姐跟我,一兩個月總要見一次面,這樣的大事,她怎麼不來跟我談?」她問,「她跟胡老爺分手以後怎麼辦?蘇州又回不去,而且鄉下她也住不慣的。」

「是啊!」七姑奶奶介面說道,「不管她怎麼樣,我們大家的情分總在的,就是胡老爺也很關心她。一個女流之輩,孤零零的,總要有個妥當的安頓之處才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過,這個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曉不曉得她在兆富里有沒有要好的小姐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說:「有的。她從前沒有到我這裡來之前,在心想紅老六那裡幫忙,跟同房間的阿金很談得來。阿金我也認識的,現在就住在兆富里,養著個小白臉。」

「這個阿金,現在做啥?」

「現在也是鋪房間。」

「我猜得恐怕不錯。」七姑奶奶將阿巧姐瞞著人私訪兆富里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推斷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這條路。

「奇怪!她為什麼不來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問得對。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如果阿巧姐要走這條路,你贊成不贊成?」

「我怎麼會贊成?這碗飯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對了。她曉得你不會熱心,何必來跟你商量?」

「這話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為啥還要回頭來『觸祭』這碗斷命飯?」

七姑奶奶認為要商量的正就是這一點。猜測阿巧姐預備重墮風塵的動機,不外三種:第一是為生計所逼;第二是報復胡雪岩;第三是藉此為閱人之地,要好好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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