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勝在膽略,胡雪岩想做太平軍的生意 勸離之計

回家已經午夜過後的丑時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卻還很好,坐在梳妝台畔看阿巧姐卸妝,同時問起她們這一夜出遊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炸鵪鶉還不如京館裡的炸八塊。又是我們這麼兩個人,倒像——」阿巧姐搖搖頭,苦笑著不肯再說下去。

像什麼?胡雪岩閉起眼睛,作為自己是在場執役的「西崽」去體會。這樣兩位堂客,沒有「官客」陪伴,拋頭露面敢到那裡「動刀動槍」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們的年紀和打扮來說,就像長三堂子里的兩個極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願說下去。了解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意會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嚮往朱邸,確已鄙棄青樓,真有從良的誠意。

由於這樣的看法,便越覺得阿巧姐難捨,因而脫口問道:「七姐怎麼跟你說?」

「什麼怎麼跟我說?」阿巧姐將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來,「她會有什麼話跟我說?你是先就曉得的是不是?你倒說說看,她今天拿五爺丟在家裡,忽然要請我看戲吃大菜,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胡雪岩搞得槍法大亂,無法招架。不過他有一樣本事,善於用笑容來遮蓋任何窘態,而那種窘態亦絕不會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著下來。

「我不懂你說的啥,」他說,「我是問你,七姐有沒有告訴你,她何以心血來潮約你出去玩?看樣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夫婦閑談,說說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頭,炯炯清眸,逼著胡雪岩:「夫婦?我有那麼好的福氣?」

無意間一句話,倒似乎成了把柄。不過也難不倒胡雪岩,「在這裡我們就是夫婦。」他從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點點頭,自語似的,「我就更不能聽七姑奶奶的話了。」

「她說了什麼話?」

「她勸我回去。」

這「回去」二字可有兩個解釋,一是回娘家,一是進胡家的大門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蘇州木瀆,而蘇州此刻在長毛手裡,自然沒有勸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話,該問她的意向,但不問可知,就無須多此一舉。停了好一會,他口中爆出一句話來:「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她記起前幾天談到找房子的事,曾經暗示要讓她跟大婦住在一起,而此刻還是那樣的心思?必得問一問。

於是她試探地說:「如果真的一時找不到,不如先住到這裡來。」

「住不下。」

這住不下是說本來就住不下呢,還是連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試探了。

「暫時擠一擠。」她說,「逃難辰光也講究不來那麼多。」

「那麼,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決然地說,「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動不如一靜。」胡雪岩想了一會,覺得還是把話說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樣,就照這個樣子最好。我已經託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來,請她去疏通,多說兩句好話,特別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氣憤,「七姑奶奶反而勸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這是為啥?」

胡雪岩深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勸她的話是什麼,不該再說實話,顯得七姑奶奶為人謀而不忠。同時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倒費人猜疑。

然而,不論如何,眼前卻必須為七姑奶奶辯白,「也許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氣。」他問,「她怎麼說?」

「她說:『婦道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還是正式姓了胡,進門磕了頭的好。不然,就不如拿個決斷出來!』」

「何謂『拿個決斷出來』?」

「你去問她。」

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決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岩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要看到什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岩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為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唇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這樣一轉念間,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愛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余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辯白,因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那麼,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扎紮實實說一句我聽。」

何謂「扎紮實實說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著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岩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裡也有張床,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岩,一個人上床睡下。胡雪岩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姐倒已經坐在梳妝台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濕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裡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郁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著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什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佣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鋪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亮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濕果子。這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為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岩問道,「老古呢?」

「到號子里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著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裡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岩卻又不開口,捧著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

「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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