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勝在膽略,胡雪岩想做太平軍的生意 喜事心事

一個多月以後,劉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將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份不明難以處置,只好求教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個主意,除你以外,我沒有人好商量。」

「那當然!小爺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過,先要你自己定個宗旨。」

問到胡雪岩對阿巧姐的態度,正是他的難題所在,唯有報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廂記,不都在你肚子里?」

七姑奶奶對他們的情形,確是知之甚深,總括一句話:表面看來,恩愛異常,暗地裡隔著一道極深的鴻溝。一個雖傾心於胡雪岩,但寧可居於外室,不願位列小星,因為她畏憚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還要執禮於大婦,甚至看芙蓉的詞色。再有一種想法是:出自兩江總督行轅,雖非嫡室,等於「署理」過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麼人的側室,都覺得是一種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顧慮亦正是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緣,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過來,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覺,還是想到旁人的批評,總有些不大對勁。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為她千里相就於患難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無論對本身,對旁人,總還有句譬解的話好說,一旦接回家中,就無詞自解了。

除此以外,還有個極大的障礙,胡太太曾經斬釘截鐵地表示過: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為奇,但大婦的名分,是他人奪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要回家則可,在外面另立門戶則不可。同時她也表示過,凡是娶進門的,她必以姐妹看待。事實上對待芙蓉的態度,已經證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顯得她的腳步站得極穩,就連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話。

然而這是兩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卻不能替他決定態度,「小爺叔,你要我幫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辦法。不過,」她很率直地說,「我話要說在前頭,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幫著你瞞,那是辦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請七姑奶奶設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隱瞞,所以聽得這句話,做聲不得。

這一下,等於心思完全顯露,七姑奶奶便勸他:「小爺叔,家和萬事興!嬸娘賢惠能幹,是你大大的一個幫手。不過我再說一句:嬸娘也很厲害,你千萬別惹她恨你。如果說,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斷腿,說破嘴,也替你去勸她。當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險。倘或你下個決斷,預備各奔東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來好散,決不傷你們的和氣。」

「那,你倒說給我聽聽,怎麼樣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

「現在還說不出,要等我去動腦筋,不過,這一層,我有把握。」胡雪岩想了好一會,委決不下,嘆口氣說:「明天再說吧。」

「小爺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細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預備接回家,我要早點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說,「我要請劉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嬸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愣,是要下一番什麼功夫?轉個念頭,才能領會,雖說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納妾,但卻不能沒有妒意。能與芙蓉相處得親如姐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個賢惠的榜樣,一方面是芙蓉柔順,甘於做小服低。這樣因緣時會,兩下湊成了一雙兩好的局面,是個異數,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請劉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對正式「進門」,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過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極厲害的角色,遠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順利,阿巧姐改變初衷,妻子亦能克踐諾言,然而好景絕不會長,兩「雌」相遇,互持不下,明爭暗鬥之下,掀起醋海的萬丈波瀾,那時候可真是「兩婦之間難為夫」了。

這樣一想,憂愁煩惱,同時並生,因而胃納越發不佳。不過他一向不肯掃人的興,見劉不才意興甚好,也就打點精神相陪,談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點心,早有預備。卧室中重帷深垂,隔絕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軟緞夾襖,剪裁得非常貼身,越顯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條。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凍得跳!」他說,「當心凍出病來。」

阿巧姐笑笑不響,倒杯熱茶擺在他面前,自己捧著一把灌滿熱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壺,當做手爐取暖,雙眼灼灼地望著,等他開口。

每天回來,胡雪岩總要談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裡吃的飯,遇見了什麼有趣的人,聽到了哪些新聞,可是這天卻一反常態,坐下來不作一聲。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說,「早點上床吧!」

「嗯,累了。」

口中在答應她的話,眼睛卻仍舊望著懸在天花板下,稱為「保險燈」的煤油吊燈。這神思不屬,無視眼前的態度,在阿巧姐的記憶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齡殉節的那天晚上。

「那哼啦!」她不知不覺地用極柔媚的蘇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來了!」

關於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談。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興,一時無法團圓,也就不去多想。這時突如其來地聽得這一句,心裡立刻就亂了。

「這是喜事!」她很勉強地笑著說。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麼說?」

「什麼怎麼說?」她明知故問。

胡雪岩想了一會,語意噯昧地說:「我們這樣子也不是個長局。」

阿巧姐顏色一變,將頭低了下去,只見她睫毛閃動,卻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於是,胡雪岩的心也亂了,站起來往床上一倒,望著帳頂發愣。

阿巧姐沒有說話,但也不是燈下垂淚,放下手中的茶壺,將坐在洋油爐子上的一隻瓦罐取了下來,倒出熬得極濃的雞湯,另外又從洋鐵匣子里取出七八片「鹽餅乾」,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妝台上。接著便替胡雪岩脫下靴子,套上一雙繡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開口:「起來吃吧!」

坐在梳妝台畔吃臨睡之前的一頓消夜,本來是胡雪岩每天最愜意的一刻,一面看著阿巧姐卸妝,一面聽她用吳儂軟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有趣而不傷腦筋的閑話,自以為是南面王不易之樂。

然而這天的心情卻有些不同。不過轉念之間,還是不肯放棄這份樂趣,從床上一個虎跳似的跳下地來,倒嚇了阿巧姐一下。

「你這個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點邪氣。」

「得樂且樂。」胡雪岩忽然覺得肚子餓得厲害,「還有什麼好吃的?」

「這個辰光,只有吃干點心。餛飩擔、賣湖州粽子茶葉蛋的,都來過了。」阿巧姐問道,「莫非你在古家沒有吃飽?」

「根本就沒有吃!」

「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燒的呂宋排翅,又是魚生,偏偏沒口福,吃不下。」

「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搖搖頭,「不去說它了。再拿些鹽餅乾來!」他不說,她也不問,依言照辦,然後自己坐下來卸妝,將一把頭髮握在手裡,拿黃楊木梳不斷地梳著。房間里靜得很,只聽見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餅乾的聲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來地問。

「快了!」胡雪岩說,「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工夫。」

「住在哪裡呢?」

「還不曉得。」

「人都快來了,住的地方還不知道在哪裡,不是笑話?」

「這兩天事情多,還沒有工夫去辦這件事。等明天劉三爺走了再說。有錢還怕找不到房子?不過——」

「怎麼?」阿巧姐轉臉看著他問,「怎麼不說下去?」

「房子該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難道你自己算不出來?」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來。」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轉過臉去,其實是在鏡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然後,站起來鋪床疊被,始終不作一聲。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際,肚子里倒飽了,心裡空落落地,有點兒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說。牽絲扳藤,惹得人肚腸根癢。」

有何心事,以她的聰明機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這樣子故意裝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頭。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歡用深心,但此時此人,卻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對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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