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岩意圖東山再起 伏下奇計

帶來了全家無恙的喜訊,也就等於帶來了王有齡殉難的噩耗。劉不才不提王有齡,真所謂「盡在不言中」,胡雪岩雙淚交流,但哀痛還能承受得住,因為王有齡這樣的下場,原在意中。一個多月前,錢塘江中一拜,遙別也就是永訣,最傷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王有齡的遺屬呢?他想問,卻又怕問出來一片悲慘的情形,有些不敢開口。而七姑奶奶則是有意要談能叫人寬心的事,特意將胡家從老太太起,一個個挨次問到,這就越發沒有機會讓胡雪岩開口了。

談到吃晚飯,正好張醫生回來,引見過後,同桌共飲。他們兩人算是開藥店的同行,彼此都別有親切之感,所以談得很投機。飯後,古應春特為又請張醫生替胡雪岩去診察。也許是因為有了喜訊的緣故,神旺氣健,比上午診脈時又有了進境。

「還有件很傷腦筋的事要跟病人談。」古應春悄悄問張醫生,「不知道對他的病勢相宜不相宜?」

「傷腦筋的事,沒有對病人相宜的。不過,他的為人與眾不同,經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緊了。」

既然如此,古應春便不再瞞——要瞞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時,他才跟劉不才將杭州對胡雪岩種種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詳細地說了出來。

胡雪岩很沉著,臉色當然也相當沉重。聽完,嘆口氣:「亂世會壞心術。也難怪,這個時候哪個要講道德、講義氣,只有自己吃虧。不過,還可以講利害。」

聽這口氣,胡雪岩似乎已有辦法,古應春隨即問道:「小爺叔,事不宜遲,不管定的什麼主意,要做得快!」

「不要緊,『盡慢不動氣』!」

到這時候,胡雪岩居然還有心思說這樣輕鬆的俏皮話,古應春倒有點不大服氣了,「看樣子,小爺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帶不滿地說,「莫非真的有什麼神機妙算?」

「不是啥神機妙算!事情擺明在那裡,他們既然叫我錢莊里的人來傳話,當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現在人還沒有到,急什麼?」

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實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極淺的道理,只為方寸一亂,看不真切。這一點功夫,說來容易,臨事卻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過人的長處。

「那好!」古應春笑道,「聽小爺叔一說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義氣,都在他這一張一弛的神態中表露無遺。這在胡雪岩是個極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語氣就越發從容了。

「那個袁忠清,他的五臟六腑,我都看得見,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絕不敢多事。別的人呢,都要仔細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為難,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說,「他們不會逼我的!逼急了我,於他們沒有好處。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長毛要我,就會聽我的話,他們自己要想想,斗得過我,鬥不過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們總也有親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報復;第三——那就不必去說它了,是將來的話。」

古應春卻偏要打聽:「將來怎麼樣?」

「將來,總有見面的日子,要留個餘地。為人不可太絕。就拿眼前來說,現在大家都說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們為難我的家眷,就變成他們不對了。有理變成無理,稍微聰明的人,不肯做這樣的事。」

這一點古應春不能同意,留個相見餘地的話,也未免太迂,不過僅是前兩點的理由也盡夠了。古應春便催著他說:「小爺叔,你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做一筆交易。他們不願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們去爭,而且要放點交情給他們。有朝一日,官軍光復杭州,我自有保護他們的辦法。不過,眼前他們要替我想辦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這樣的一筆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應春頗為懷疑,因而默然不語,只望著劉不才,想聽他的意見。

劉不才卻對他的話大感興趣,「這倒是個辦法。」他說,「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騷臭,怕將來官軍光復了,跟他們算賬。如果真的有保護他們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們的辦法做的。不過,空口說白話可不行。」

「現在當然只有空口說白話,話要動聽,能夠做得到,他們自然會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說,「三叔,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為別人去說,他們不大容易相信。」

「這還用說?自然是我去。你說,跟他們怎麼個講法。」

「當然要吹點牛。」胡雪岩停了下來,「等我好好想一想。」

這一想想了好多時候,或者是暫且丟開此事,總而言之,不見他再談起,盡自問著杭州的情形,瑣瑣屑屑,無不關懷。胡雪岩的交遊甚廣,但問起熟人,不是殉難,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連不相干的古應春,都聽得凄愴不止。

到得十點多鐘,劉不才一路車船勞頓,又是說話沒有停過,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應春便勸他不必再住客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劉不才依從,由古家的丫頭侍候著,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卻還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讓古應春坐在床前,低聲說道,「我對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買賣,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裡,不能不防他們一著。我現在要埋一條藥線在那裡,好便好,搞得不好,我點上藥線轟他娘的,叫他們也不得安逸。話說明了,你心裡也有數了,要勞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話說明了」,古應春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爺叔,」他皺著眉說,「我還是莫名其妙,什麼藥線,什麼公事?」

「公事就是藥線,藥線就是公事。」胡雪岩說,「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補道兼團練局委員,奉王撫台委派,籌劃浙江軍需民食,以及地方賑濟事宜的身份,報給閩浙總督衙門慶制軍。公事上要說明,王雪公生前就顧慮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囑咐我,他是決定城亡人亡,一死報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顧,因為我不是地方官,並無守土之責,所以,萬一杭州淪陷,必得顧念家鄉,想辦法保護地方百姓。這是第一段。」

古應春很仔細地聽著,已理會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並即說道:「第二段當然是敘你運糧到杭州,不能進城的情形?」

「對!不過轉道寧波這一層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現在要敘頂要緊的第三段,要這樣說法:我因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經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聯絡,請他們保護地方百姓,並且暗中布置,以便官軍一到,可以相機策應。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紳,秉心忠義,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將來收復杭州,不但不能論他們在長毛那裡干過什麼職司,而且要大大地獎勵他們。」

「啊,啊!」古應春深深點頭,「我懂了,我懂了,這就是替他們的將來留個退步。」

「對了。這道公事要等慶制軍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時辦不到,所以要來個變通辦法,一方面呈報慶制軍,一方面請江蘇巡撫衙門代咨閩浙總督衙門,同時給我個復文,拿我的原文都敘在裡頭,我好給他們看。」

「嗯、嗯!」古應春想了一下,記起一句話,「那麼什麼叫『公事就是藥線』呢?」

「這你還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說,「你先從相機策應官軍這句話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古應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範,甚至真箇不利於胡家眷屬,胡雪岩就可用這件公事作為報復,向長毛告密,說這班人勾結清軍,江蘇巡撫衙門的迴文,便是鐵證。那一來,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這一著實在狠。但原是為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為防衛,如果那批人了解到這道公事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歎著說,「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著』。這一著,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岩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偽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密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為奏達御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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