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岩意圖東山再起 逃出劫數

住在洋場的人,特別是經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遲睡遲起的習慣。古應春因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還算早的,但也要九點鐘才下床。這天八點鐘就有娘姨來敲房門,說號子里派了人來,有話要說。

「什麼話?」古應春隔著窗子問。

「杭州有位劉三爺來。人在號子里。」

「哪個劉三爺?」睡眼惺忪的古應春,一時想不起是誰。

七姑奶奶在後房卻想到了,掀開帳子說道:「不是劉不才劉三爺嗎?」

「是他?不會是他!」古應春說,「劉三爺也是自己人。一來,當然會到這裡來,跑到號子里去幹什麼?」

「老闆娘的話不錯。」號子里的夥計在窗外介面,「本來是要請劉三爺到家裡來的。他說,他身上破破爛爛不好意思來。」

果然是劉不才!這個意外的消息,反替古應春帶來了迷茫,竟忘了說話。還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還不知道,也許有了什麼不幸之事。如果讓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見他,當面鑼,對面鼓,什麼話都瞞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夥計先回號子,說古應春馬上去看他。同時叮囑下人,不準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劉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來了。」古應春說,「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啰!」

夫婦倆一輛馬車趕到號子里。相見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在沉默中,古應春夫婦將劉不才從頭看到底,衣衫雖然襤褸,精神氣色都還不錯,不像是快餓死了的樣子。

「劉三叔!」終於是七姑奶奶先開口,「你好吧?」

「還好,還好!」劉不才彷彿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一眨眼說,「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還好!」

聽得這話,古應春夫婦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胡家呢?」七姑奶奶問說,「都好吧?」

「逃難苦一點,大大小小輪流生病,現在總算都好了。」

「啊——」七姑奶奶長長舒口氣,雙手合掌,當胸頂禮,「謝天謝地。」然後又說,「不過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裡餓死的人無其數——」說到這裡,她咽口唾沫,將最後那句話縮了回去。

那句話是個疑問:餓死的人既然無其數,何以胡家上下一個人都沒有餓死?劉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話所能解答得了的,「真正菩薩保佑!要談起來三天三夜說不盡。」他急轉直下地問道,「聽說雪岩運糧到過杭州,不能進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場大病,還沒有好。不過,不要緊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說,「對不起,劉三叔,你現在還不能跟他見面,等我們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王撫台是不是真的殉節了?」

「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弔兒郎當,從沒有什麼事可以叫他認真的劉不才,大聲讚歎,「死得有價值。王撫台的官聲,說實在的,沒有啥好,這一來就只好不壞了,連長毛都佩服。」

據劉不才說,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單騎直奔巡撫衙門,原意是料到王有齡會殉節,想攔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齡已朝服自縊於大堂右面的桂花樹下。李秀成敬他忠義,解下屍首,停放在東轅門彭亭左側,覓來上好棺木盛殮。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於保護之下。

「長毛總算也有點人心。」七姑奶奶問道,「不是說要拿王撫台的靈柩送到上海來嗎?」

「那倒沒有聽見說起。」

「滿城呢?」古應春問,「將軍瑞昌,大概也殉節了?」

「滿城在三天以後才破。」

在這三天中,李秀成暫停進攻,派人招降,條件相當寬大,准許旗人自由離去,准帶隨身細軟以外,另發川資,同時將「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詔旨」送給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們的疑慮,而效用適得其反。也許是條件太寬大,反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敗軍之將歸旗,亦必定治罪,難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撫恤,甚至還褫奪了旗籍,害得子孫不能抬頭,無法生活,所以瑞昌與部將約定,決不投降。

於是三天一過,李秀成下令攻擊,駐防旗人,個個上陣,極力抵抗。滿城周圍九里,有五道城門,城上有紅衣大炮,轟死了長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後城破。將軍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統傑純、關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縱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計其數。

講到這裡,劉不才自我驚悸,面無人色。古應春趕緊叫人倒了熱茶來,讓他緩一緩氣,再問他個人的遭遇。

「杭州吃緊的時候,我正在那裡。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圍,總歸一時回不去了,托我護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難。從此一別,就沒有再見過他,因為後來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裡逃,真正菩薩保佑,逃到留下。」

「留下」是個地名,在杭州西面。據說當初宋高宗遷都杭州,相度地勢,起造宮殿,此處亦曾中意,囑咐「留下」備選,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迴泉繞,頗多隱秘之處,是逃難的好去處。

「逃難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談不到隱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說:要逃得遠,逃得深,越是荒涼窮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說我的話對。我就找到一處深山,真正人跡不到之處,最好的是有一道澗,有澗就有水,什麼都不怕了。我僱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鋪上木板,又運上去七八擔米,一缸鹽菜,十來只火腿。說起來不相信,那時候杭州城裡餓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們那裡沒有一天不吃乾飯。」

「怪不得。劉三叔不像沒飯吃的樣子。」七姑奶奶說,「長毛倒沒有尋到你們那裡?」

「差一點點。」劉不才說,「有一天我去賭錢——」

「慢點。」七姑奶奶插嘴問道,「逃難還有地方賭錢?」

「不但賭錢,還有賣唱的呢!市面熱鬧得很。」

市面是由逃難的人帶來的。起先是有人搭個茅篷,賣些常用的什物,沒有字型大小,通稱「小店」。然後小店成為茶店,作為聚會打聽消息的所在。難中歲月,既愁且悶,少不得想個排遣之道,於是茶店又變成賭場。劉不才先是不願與世隔絕,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個應運而生的市集中去聽聽新聞,到後來就專為去過賭癮了,牌九、做寶、擲骰子,什麼都來。有庄做,就做莊家,沒有庄做就賭下風,成了那家賭場的台柱。

這天午後,劉不才推庄賭小牌九,手氣極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門也翻蹩十,算起來還有錢贏。正賭得興頭時,突然有人喊道:「長毛來了!」

劉不才不大肯相信,因為他上過一回當。有一次也是聽說「長毛來了」,賭客倉皇走避,結果無事,但等回到賭場,檯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後方知,是有人故意搗亂,好搶檯面。他疑心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賭注再說。

「劉三爺!」開賭場的過來警告,「真的是長毛來了。」

這一說劉不才方始著慌,匆匆將幾十兩銀子塞入腰際,背起五六串銅錢,拔腳奪門而走。

然而已經晚了,有兩個長毛窮追不捨。劉不才雖急不亂,心裡在想,自己衣服比別人穿得整齊,肩上又背著銅錢,長毛決不肯放過自己。這樣一逃一追,到頭來豈不是「引鬼進門」?

念頭轉到此處,對付的辦法也就有了。拉過一串銅錢來,將「串頭繩」上的活結,一下扯開,「嘩嘩」地將一千銅鈿落得滿地,然後跑幾步,如法炮製。五六串銅錢灑完,肩上的重負全釋,腳步就輕快了。然而還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長毛髮現住處,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到晚上才繞道到家。

「從那一次以後,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賭了。其實,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隊長毛,誤打誤撞闖到了那裡,人數太少,不敢動手。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來了大隊人馬,奸淫擄掠外加一把火,難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劉不才說到這裡,表情相當複雜,餘悸余哀都猶在,卻又似乎欣慰得意,「虧得我見機!這一寶總算讓我看準了。」

談這樣的生死大事,仍舊不脫賭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對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關切:「以後始終沒有遇見長毛?」

「沒有!不過好幾次聽見聲音。提心弔膽的味道,只有嘗過的人才曉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弔膽的日子,也並不算完全過去。長毛進城,由於李秀成的約束,照例會有的燒、殺、奸、搶倒不甚厲害。但杭州人不肯從賊,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闔家自盡的,不計其數。這也不儘是忠義之氣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幾類:怕受辱吃苦頭的是一類;滿目極人間未有之慘,感情上承受不住,願求解脫的,也是一類;無衣無食,求苟延殘喘而不可得,以為遲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類;歷盡浩劫,到頭來仍不免一場空,於心不甘,憤而自裁的,更是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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