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岩意圖東山再起 帶病啟程

盡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頓,鳴鑼啟碇。張醫生捧著個藍布包到了胡雪岩艙里。

「胡大人,」他說,「紅包太豐厚了,受之有愧。有兩樣葯,請胡大人留著用。」

「多謝!多謝!真正不敢當。」

胡雪岩只當是普通藥材,等他打開來一看,是兩個錦盒,才知道是珍貴補藥。長盒子里是全須全尾的一支參,紅綠絲線扎住,上貼金紙紅簽,上寫八字:「極品吉林老山人蔘」。

「這支參是貢品,張尚書府上流出來的,真正大內的貨色。」張醫生一面說,一面打開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長一段,共是兩段,上面長著細細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壞。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曉得的,不過鹿角並不就是鹿茸。老角無用,裡面都是筋絡,要剛長出來的新角,長滿了精血,像這樣子的才合格。」張醫生又說,「取鹿茸也有訣竅,手段不高,一刀會拿鹿頭砍掉。」

張醫生是親眼見過的——春夏之交,萬物茂盛,驅鹿於空圍場中,不斷追趕,鹿膽最小,自是儘力奔避,因而血氣上騰,貫注於新生的鹿角中。然後開放柵門,正好容一頭鹿逃避,柵門外是曲欄,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會神地在等待,等這頭鹿將出曲欄時,看準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斷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這樣採取的鹿茸,才是上品。

胡雪岩對這段敘述深感興趣,「雖說『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貨色好壞,日子一久,總會有人知道的,一傳十,十傳百,口碑就出去了。張先生,」他說,「聽說你也有家藥店,想來規模很大。」

「談不到規模。祖傳的產業,守守而已。」張醫生又說,「我診斷很忙,也顧不到。」

聽得這樣說,胡雪岩就不便深談了——劉不才陷溺於賭,對胡雪岩開藥店的打算,不甚關切。胡雪岩本想問問張醫生的意見,現在聽他的話,對自己的事業都照顧不周,自然沒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談它。

不過既是特地延請來的上客,總得盡心招待,找些什麼消遣?清談不如手談,最合適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湊一桌麻將。

寧波麻將跟廣東麻將齊名,據說,由馬吊變為麻將,就是寧波人由明朝以來,不斷研究改進的結果。張醫生亦好此道,所以聽得胡雪岩這個提議,欣然樂從。

胡雪岩自己當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個才能成局。蕭家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問一聲。

「阿巧姐,你跟寧波人打過牌沒有?」

「當然打過。」

「有沒有在這種船上打過?」

「這種船我還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說,「麻將總是麻將,船上岸上有啥分別?」

「這種麻將要記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認為蕭家驥無須關照,「打麻將記性不好,上下家出張進張都弄不清楚,這還打什麼?」

聽這一說,他不便再說下去了。等拉開一張活腿小方桌,分好籌碼,只見船老大將一條系在艙頂上的繩子放了下來,拿只竹籃掛在繩端的鉤子上,位置恰好懸在方桌正中,高與頭齊,伸手可及,卻不知有何用處。

阿巧姐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為恥,所以不肯開口相問。反正總有用處,看著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張醫生下家,對家船老大起庄,只見他抓齊了十四張牌,從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將牌撲倒,取出一張亮一亮,是張北風。

他的上家蕭家驥叫碰,張醫生便向阿巧姐說:「這就是寧波麻將算得精的地方。莊家頭一張不打南風打北風,上家一碰,馬上又摸一張,也許是張南風,本來該第二家摸成後對的,現在是自己摸成雙,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聽來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見蕭家驥拿張東風亮一亮,沒有人要,便抬起手來將那張東風,往掛著的竹籃中一丟。

原來竹籃是這樣的用處,阿巧姐心裡有些著慌,脫口說道:「寧波麻將的打法特別。」

「是的——」

張醫生馬上又介面解釋,由於海上風浪甚大,船會顛簸,所以寧波麻將講究過目不忘,闔撲著打。又因為船上地方小,擺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時候團團圍坐四個人,膝蓋上支塊木板,就當牌桌,這樣自然沒有富裕的地方來容納廢牌,因而打在竹籃里。

「不過,」張醫生看著船老大和蕭家驥說,「這張桌子也不算太小,我們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當然不會反對,蕭家驥卻笑了笑——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覺得他有輕視之意,大不服氣。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照規矩打好了。」

這等於不受張醫生的好意,然而他絲毫不以為忤。阿巧姐卻是有點如俗語說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記三家出張,頗以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聽叫」,而她的牌還亂得很,而且越打越為難,生熟張子都有些記不住了。

「這樣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輸錢在其次,面子輸不起。」她這樣在心中自語著,決定改變打法。

新的打法是只顧自己,不顧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麼生張都敢打。張醫生卻替她擔心,不斷提示,那張牌出了幾張,那張牌已經絕了。阿巧得其所哉,專心一致管自己做牌,兩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湊一色,手氣大旺。

「張先生,你下家的風頭不得了。」船老大說,「要看緊點!」

越是這樣說,張醫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還會拆搭子給她吃,而且還要關照:「阿巧姐,這張三萬是第四張,你再不吃就沒有得吃了。」

加上蕭家驥打得很厲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難得吃到一張,這樣就幾乎變成三個對付一個,船老大一個人大輸,卻不敢得罪主顧,打完四圈裝肚子痛,拆散了場頭。

阿巧姐一個人大贏,但牌打得並不有趣,自己覺得贏船家的錢不好意思,將籌碼一推,「算了,算了!」接著起身離去。

這個慷慨大方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船老大的感激與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順順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勞張醫生費心,按時服藥,毫無異狀。話雖如此,對張醫生還是很重視的,所以一到上海碼頭先遣蕭家驥去通知,說有這樣一位貴客,請他預備招待。

古應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寧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聽李得隆談過,雖替胡雪岩的病擔憂,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著總要到年後,病勢才會養到能夠長途跋涉,不想這麼快就已回上海,自覺驚喜交集。

於是匆匆打點,雇了三乘暖轎,帶著男女佣人,直奔碼頭。上船先見阿巧姐,後見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點傷心,掉了兩滴眼淚。

「張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位小爺叔,這一陣子真是多災多難,說到他的苦楚,眼淚好落一臉盆。不過總算還好,命中有貴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才會遇著張先生這種醫道高明心又熱的人。」

張醫生也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還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氣,連聲答道:「好說,好說。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號的熱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歡聽人說她熱心,覺得這個張醫生沒有名醫的架子,人既和氣,言語也不討厭,頓生好感。原來打算請他住客棧的,此時改了主意,「張先生,」她說,「難得來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張先生。」

話剛說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顯然是不贊成她的辦法,但話已說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張醫生如何答覆,再作道理。

「不敢當,不敢當。我年內要趕回去。打攪府上,只怕諸多不便。」

他是客氣話,七姑奶奶卻將計就計,不作決定:「先到了舍下再說。」她這樣答道,「現在就上岸吧!」

第一個當然安排胡雪岩,轎子抬到船上,然後將胡雪岩用棉被包裹,像個「蠟燭包」似的,抱入轎內,遮緊轎簾。上岸時,當然要特別小心,船老大親自指揮,全船上下一起動手,搭了四條跳板,才將轎子抬到岸上。

再一頂轎子是張醫生,餘下一頂應該是阿巧姐,她卻偏要跟七姑奶奶擠在一起,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聽阿巧姐剛說了個開頭,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氣,「跟你規規矩矩說,你倒笑話我!」她說。

「我不是笑你,是笑張郎中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要緊!你跟我說,我替你想辦法。」

「這才像句話!」阿巧姐回嗔作喜,細細說明經過。話完,轎子也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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