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運糧計畫失敗,胡雪岩大病一場轉道寧波 多情郎中

那醫生頗負盛名,醫道醫德都高人一等。見胡雪岩人雖瘦弱,雙目炯炯有光,大為驚異,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醫四十年來罕見之事。

「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問,「先生貴姓?」

「張先生。」蕭家驥一旁代答,順便送上一頂高帽子,「寧波城裡第一塊牌子,七世祖傳的儒醫。張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謂「功名」,想起來是進過學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說,「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氣了。四海之大,三品頂戴無論如何是萬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著縱聲大笑。

笑得太急,嗆了嗓子,咳得十分厲害。蕭家驥趕緊上去替他捶背,卻是越咳越凶,張醫生亦是束手無策,坐等他咳停。這一下急壞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將咳嗽止住。蕭家驥不得其法,自然無效。

蜜水一時無法張羅,另一點卻是辦得到,「蕭少爺,」她忍不住在屏風後面喊,「拿他的頭仰起來,抹抹喉嚨。」

是嬌滴滴的吳儂軟語,張醫生不免好奇,轉臉張望,而且率直問道:「有女眷在?」

醫生是什麼話都可以問,不算失禮。但蕭家驥卻很難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著喉頭,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張醫生欲語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脈看舌苔,仔細問了飲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勢已經不礙,只須調養,大概半個月以後可以復原。」

「多謝,多謝!」胡雪岩拱拱手說,「家驥你陪張先生到你那裡開方子去吧!」

蕭家驥會意,等開好方子,便談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話。張醫生深為困惑,「病人連移動床鋪都是不相宜的。」他問,「大病剛有轉機,何可這樣子輕率冒失?」

「實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場不可的大事要辦。」家驥說,「路上也只有一兩天的工夫,請張先生多開幾服調理葯帶去,格外當心照料,想來不礙。」

「照料!哪個照料?萬一病勢反覆,我又不在船上,你們怎麼辦?」

「是!」蕭家驥說,「那就只好算了。」而間壁的胡雪岩耳朵尖,聽了張醫生的話,已經有了主意,請他到上海出診,隨船照料。

等張醫生開好方子,告辭上轎,阿巧姐自然也不必迴避了,胡雪岩便當著蕭家驥透露了他的意思。這個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戶,多有這樣重金禮聘,專用車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時地不同,阿巧姐和蕭家驥都覺得不易辦到。

「他肯去當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蕭家驥說,「第一,寧波的市面還不甚平靖,離家遠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過年了,寧波人的風俗,最重過年團圓,在外頭做生意的,都要趕回家來,哪裡反倒有出遠門的?」

「過年還早,我一定趕年前送他回來。」胡雪岩又說,「說不說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談一談。」

「那當然可以。我本來要到他清儀堂去撮葯,順便就看他。」

「原來他也開著藥店?」胡雪岩說,「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談談。」

胡雪岩想開藥店是大家知道的,蕭家驥心中一動,點點頭說:「這倒或許會談得投機。」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驥,只要他肯去,他怎麼說,我們怎麼依他。還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蕭家驥笑道,「不過,恐怕要請了他來,你自己跟他談。」

去了一個多時辰,蕭家驥回來了,說張醫生答應來吃晚飯,又說他喜歡字畫。問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話,蕭家驥表示還不便開口,又說最好由阿巧姐來說,因為這是不情之請,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這話也是。男人說話,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釘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後說話就不值錢了。阿巧,」胡雪岩問道,「你肯不肯說?」

「本來是不肯說的,女人的話就不值錢,碰釘子、打折扣都不要緊?真正氣數!不過——」她故意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說又不行,只好我來出面了。」

說停當了,要準備肴饌款客。胡雪岩認為不如到館子里叫菜,比較鄭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贊成。但蕭家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話,要避著胡雪岩跟阿巧姐說。

「胡先生,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們廚房裡看了再說。」

走到廊下僻處,估量著胡雪岩聽不見了,他站住腳,要問她一句話。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幫胡先生辦成功這件事?」

「是啊!本來我不贊成的,不過他一定要這樣做,我無論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無論如何要依他,那麼,我有句話說出來,你可不能動氣。」

「不會的。你說好了。」

「姓張的很關心你。也不知道他怎麼打聽到的,曉得你姓何,何姨太長,何姨太短,不停地問。」說到這裡,蕭家驥停下來看她的臉色。

她的臉色自然不會好看,氣得滿臉通紅。「這種郎中,狼心狗肺,殺千刀!」

「是不是?」蕭家驥很冷靜地說,「我知道你要動氣。」

一句話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還有未說出來的話,如果自己還是這樣子,那些話就聽不到了。轉念又想,總怪自己的身份尷尬,何姨太出現在姓胡的這裡,在人家看,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動動歪腦筋了。

這樣轉著念頭,臉色自然就緩和了,「隨他去胡說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著,「你再說下去。」

「只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張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記花槍。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份上,一定不會怪我。」

話風不妙,阿巧姐有些吃驚,不過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種態度:「不會,不會。我曉得你是為他。你說出來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談,說請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會答應。這話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靈機一動,說是:『何姨太特為要我來奉請,晚上她親手做兩樣菜,請張先生喝酒。一定要請你賞光。』他很高興地答應了,說是『一定來,一定來!』」

這用的是一條美人計,阿巧姐心裡當然不是味道,不過一想到是為胡雪岩,她自然就不會對蕭家驥介意,她很平靜地問道:「他還有什麼話?」

「自然還有話,他問我:『何姨太為什麼要請我?』我說:『是因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謝意。另外還有件事求你。』他一再問我什麼事,我不肯說。回頭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點點頭,將他前後的話細想了一遍,心裡有了主意,只是有一點必須先弄清楚。

「問到我怎麼會在這裡,你是怎麼告訴他的?」

「我說:『何姨太現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蘇州現在淪陷在那裡,娘家回不去,只好來投奔至親。』他說:『怪不得!人在難中,談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應該的。』」

阿巧姐明白,所謂「大姨子」是意指她有個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房。關係如此安排,是疏而親,親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戶、照料病人可以說得過去,而且讓色迷迷的張郎中希望不絕,才會上鉤。

阿巧姐十分欣賞蕭家驥的機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蘇州話笑著說。

蕭家驥自己也笑了,「看起來,他是想跟胡先生做『連襟』。既然至親,無話不好談。」他提醒她說,「這齣戲包定唱得圓滿,不過,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說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慮結果,認為不可不說,亦不可全說。她是在風塵中打過滾的,男人的心,別樣摸不透,只有這一層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氣量大,固然不錯,卻就是論到奪愛,不能容忍。因為這不但關乎妒意,還有面子在內。

於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個蕭家驥不在眼前的機會,問胡雪岩說:「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張的郎中陪到上海?」

「對!」胡雪岩答得斬釘截鐵,「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辦法說動他了。」

「辦法,我跟蕭家驥商量好了。不過有句話說在前面,你要答應了,我們才好做。」

一聽就知道話中有話,胡雪岩信得過他們兩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訴我。」他說,「你們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做。」

「唷,唷,倒說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說,「回頭可不要小器。」

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負是最慷慨、最肯吃虧的人,所以對這「小器」的兩字之貶,倒有些不甘承受。轉念又想,阿巧姐閱歷甚深,看男人不會看錯,看自己更不會看錯,然則說「小器」一定有道理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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