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運糧計畫失敗,胡雪岩大病一場轉道寧波 離亂重逢

這一躺下就起不來了,燒得不斷譫語,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記得已到了岸上,卻不知卧疾何處。有一天半夜裡醒過來,只見燈下坐著一個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條,似乎很熟,卻一時再也想不起來是誰。

「我在做夢?」

雖是低聲自語,自也驚動了燈下的人,她旋轉身來,扭亮了洋燈,讓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臉——這下真的像做夢了,連喊都喊不出來!

「你,你跟阿巧好像!」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淚強笑著,「沒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強自抬起身子。力弱不勝,搖搖欲倒,阿巧趕緊上來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說,「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這是哪裡,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為來看你的。你躺下來,有話慢慢說。」

話太多了,無從說起,其實是頭上昏昏沉沉的,連想都無從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來,仰臉望望帳頂,又側臉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從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沒頭沒腦地問。

「你是說那位蕭少爺?」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蕭家驥,已經聽見聲音,急急披衣起床來探視,只見胡雪岩雖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驚又喜地問道:「胡先生,你認不認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問:「你不是家驥嗎?」

「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問一句,「你問這些做啥?倒像我連人都認不得似的。」

「是啊!」蕭家驥欣慰地笑道,「前幾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認得人。這場濕溫的來勢真兇,現在總算『扳』回來了。」

「這麼厲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著氣說,「我自己都想不到。幾天了?」

「八天了。」

「這是哪裡?」

「在英國租界上,楊老闆號子里。」蕭家驥說,「胡先生你虛極了,不要多說話,先吃點粥,再吃藥。睡過一覺,明天有了精神,聽我們細細告訴你。」

這「我們」很明顯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介面說道:「蕭少爺的話不錯,你先養病要緊。」

「不要緊。」胡雪岩說,「我什麼情形都不知道,心裡悶得很。杭州怎麼樣?」

「沒有消息。」

胡雪岩轉臉想問阿巧姐時,她正站起身來,一面向外走,一面說道:「我去熱粥。」

望著那依然裊裊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蕭家驥似笑非笑,有意要裝得不在意的詭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夢中的感覺,低聲向蕭家驥問道:「她是怎麼來的?」

「昨天到的。」蕭家驥答道,「一到就來找我——我在師娘那裡見過她一次,所以認得。她說,她是聽說胡先生病重,特為趕來服侍的,要住在這裡。這件事師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聽得這話,木然半晌,方始皺眉說道:「你的話我不懂,想起來頭痛。怎麼會有這種事?」

「難怪胡先生。說來話長,我亦不太清楚。據她說,她去看師娘,正好師娘接到我的來信,聽說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趕來服侍。師娘當然贊成,請師父安排,派了一個人護送,坐英國輪船來的。」

「奇怪啊!」胡雪岩說,「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麼來服侍我這個病人?」

「那還用說?當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蕭家驥說,「這是看都看得出來的,不過她不好意思說,我也不好意思打聽。回頭胡先生你自己問她就明白了。」

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來龍去脈。他心裡在想,阿巧姐總不會是私奔,否則古應春夫婦不致派人護送她到寧波。

「但是,她的話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師娘贊成她來的?」

「不錯!護送的人,就是我師父號子里的出店老司務老黃。」胡雪岩放心了。老黃又叫「寧波老黃」,他也知道這個人。

胡雪岩還想再細問一番,聽得腳步聲,便住口不語,望著房門口。門帘掀動,先望見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著托盤,騰不出手來射門簾,所以是側著進來。

於是蕭家驥幫著將一張炕幾橫擱在床中間,端來托盤,裡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緻的小菜,特別是一樣糟蛋,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見便覺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轆轆作響了。

「胡先生,」蕭家驥特地說明這些食物的來源,「連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從上海帶來的。」

「蕭少爺,」阿巧姐介面說道,「請你叫我阿巧好了。」

這更是已從何家下堂的明顯表示。本來叫「何姨太」就覺得刺耳,因而蕭家驥欣然樂從,不過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徵詢意見。

「叫她阿巧姐吧。」

「是。」蕭家驥用親切中顯得莊重的聲音叫一聲,「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應聲,真像是個大姐姐似的,「這才像一家人。」

這話在他、在胡雪岩都覺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說,只垂著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熱氣,她便又嘬起滋潤的嘴唇吹得不太燙了,方始放下。然後從腋下抽出白手絹,擦一擦那雙牙筷,連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卻又問道:「要不要我來喂你?」

這話提醒了蕭家驥,有這樣體貼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還站在這裡礙眼,便微笑著悄悄走出去。

四隻眼睛都望著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視不語,怔怔地好一會,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紅,急忙低下頭去,順手拿起手絹,裝著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萬感交集,但不願輕易有所詢問。她的淚眼既畏見人,他也就裝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這一吃粥顧不得別的了。好幾天粒米不曾進口,真是餓極了,唏哩呼嚕地吃得好不有勁。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著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興地笑道:「賽過七月十五鬼門關里放出來的!」

話雖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勢剛剛好轉,飽食傷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饜,好說歹說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著說,「我算是飽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來惹他傷心,所以不理他的話,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們談談。」

「我馬上就來。」她說,「你的葯煎在那裡,也該好了。」

過不多久,將煎好了的葯送來,服侍他吃完,勸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說精神很好,又說腿上的傷疤癢得難受。

「這是好兆頭。傷處在長新肉,人也在復原了。」她說,「我替你洗洗腳,人還會更舒服。」

不說還好,一說胡雪岩覺得渾身發癢,恨不得能在「大湯」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像揚州人那樣,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慣。自從杭州吃緊以來,就沒有泡過「澡塘」。這次到了上海,又因為腿上有傷,不能入浴。雖然藉助於古家的男佣抹過一次身,從裡到外換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縫為他現制的新衣服,但經過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擔憂受驚的冷汗,出了干、幹了出,不知幾多次。滿身垢膩,很不舒服,實在想洗個澡,無奈萬無勞動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裡這樣在想,她卻說到就做,已轉身走了出去,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一隻簇新的高腳木盆,提來一銚子的熱水,衝到盆里,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裡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什麼?」阿巧姐毫不遲疑地,「我路遠迢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復原,我比什麼都高興。」這兩句話在胡雪岩聽來,感激與感慨交並。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快要餓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絕境,眼看著往地獄裡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為的什麼,就為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為。真是《太上感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這樣轉著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岩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的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床了。」

「瞎說!你替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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