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浩劫難逃,胡雪岩與王有齡的生死訣別 生死訣別

蕭家驥果然混進城了。

被捕之時,長毛就對他「另眼相看」,因為凡是被擄的百姓,沒有不嚇得瑟瑟發抖的。只有這個「新傢伙」——長毛對剛被擄的百姓的通稱——與眾不同。因此別的「新傢伙」照例雙手被縛,這個的辮子跟那個的辮子結在一起,防他們「逃長毛」。對蕭家驥卻如江老大所說的,相當「客氣」,押著到了「公館」,問話的語氣亦頗有禮貌。

「看你樣子,是外路來的。你叫什麼名字,幹什麼行當?」一個黃衣黃帽,說湖北話的小頭目問。

「我姓蕭,從上海來。」蕭家驥從容答道,「說實話,我想來做筆大生意。這筆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

那小頭目聽他口氣不凡,頓時肅然起敬,改口稱他:「蕭先生,請問是什麼大生意?怎麼說這筆生意成功,他們杭州就會守不住?」

「這話我實在不能跟你說。」蕭家驥道,「請你送我去見忠王。」

「忠王不知道駐駕在哪裡,我也見不著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過,蕭先生,」那小頭目躊躇著說,「你不會害我吧?」

「怎麼害你?」

「如果你說的話不實在,豈不都是我的罪過?」

蕭家驥笑了,見此人老實可欺,有意裝出輕視的神色,「你的話真叫人好笑,你怎麼知道我的話不實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遠迢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跟你實說吧,我是英國人委託我來的,要見忠王,有大事奉陳。」他突然問道,「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陸德義。」

「見了忠王,我替你說好話,包有重賞。」李秀成治軍與其他洪楊將領,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賢納士,所以陸德義聽了他這話,越發不敢怠慢。「蕭先生,」他很誠懇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謝謝。不過,今天已經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稟報上頭,上頭派人來接。你看好不好?」

這也不便操之過急,蕭家驥心想,先住一夜,趁這陸德義好相與,打聽打聽情形,行事豈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然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於是陸德義奉之為上賓,設酒款待。蕭家驥跑慣長江碼頭,而陸德義是漢陽人,因而以湖北近況為話題,談得相當投機。

最後談到杭州城內的情狀,那陸德義倒真不失為忠厚人,愀然不樂,「真正是劫數!」他嘆口氣說,「一想起來,叫人連飯都吃不下。但願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還有生路,再這樣圍困著,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蕭家驥趁機說道,「我來做這筆大生意,當然是幫你們,實在也是為杭州百姓好。不過,我也不懂,忠王破蘇州,大仁大義,百姓無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條生路?」

「現在是騎虎難下了。」陸德義答道,「聽說忠王射箭進城,箭上有封招降的書信,說得極其懇切,無奈城裡沒有迴音。」

「喔!」蕭家驥問道,「招降的書信怎麼說?」

「說是不分軍民滿漢,願投降的投降,不願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經具本奏報『天京』,請天王准赦滿軍回北,從這裡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幾日,『御批』還沒有回來。一等『御批』發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議和。那時說不定又是一番場面了。」陸德義說,「我到過好多地方,看起來,杭州的滿兵頂厲害。」

這使得蕭家驥又想起胡雪岩的話,杭州只要有存糧,一年半載都守得住,因而也越發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這一夜睡在陸德義的「公館」里,一遍一遍設想各種情況,盤算著如何能夠取信於李秀成,脫出監視,如何遇到官軍以後,能夠使得他們相信他不是姦細,帶他進城去見王有齡。

這樣輾轉反側,直到聽打四更,方始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驚醒,只聽得人聲嘈雜,腳步匆遽,彷彿出現了極大的變故。蕭家驥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靜聽,聽出一句話:「妖風發了,妖風發了!」

這句話似乎在哪裡聽過,蕭家驥咬緊了牙,苦苦思索,終於想到了,是沙船上無事,聽胡雪岩談過,長毛稱清軍為「妖」,「妖風發了」就是清軍打過來了。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當。但又不敢造次,推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只見長毛蜂擁而出,手中的武器,種類不一,有紅纓槍、有白蠟桿、有大砍刀、也有洋槍——槍聲已經起了,雜著呼嘯之聲,忽遠忽近,忽東忽西,隨著風勢大小在變化,似乎清軍頗不少。

怎麼辦?蕭家驥在心中自問。要脫身,此時是大好機會,但外面的情況不清楚,糊裡糊塗投入槍林彈雨中,死了都只怕沒人知道,豈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別的不說,起碼要見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辦得到的。耽誤了工夫不說,也許陸德義就死在這一仗中,再沒有這樣一個講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後果更不堪設想。

就在這樣左右為難之際,只見院子外面又閃過一群人,腳步輕,語聲也輕,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長毛』,逃到哪裡算哪裡!」

「逃長毛」是句很流行的話,蕭家驥聽胡雪岩也常將這三個字掛在口頭,意思是從長毛那裡逃走。而「逃到哪裡算哪裡」,更是一大啟示。「逃!」他對自己說,「不逃,難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軍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過雖快不急,看清楚無人,一溜煙出了夾弄,豁然開朗,同時聞到飯香,抬頭一看,是個廚房。

廚房很大,但似乎沒有人。蕭家驥仔細察看著,一步一步走過院落,直到灶前,才發現有個人坐在灶下烤火。那人極瘦,眼睛大,驟見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嚇得他倒退了兩步。

那人卻似一個傻子,一雙雖大而失神的眼,瞅著蕭家驥,什麼表情都沒有。

「你是什麼人?」他問。

「你不要來問我!」那人用微弱的聲音答道,「我不逃!逃來逃去逃不出他們的手,聽天由命了。」

聽得這話,蕭家驥的心涼了一半,怔怔地望著他,半晌無語。

「看你這樣子,不是本地人。哪裡逃來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說話有氣無力,生趣索然似的,蕭家驥便消除了恐懼戒備之心,老實答道:「我從上海來。」

「上海不是有夷場嗎?大家逃難都要逃到那裡去,你怎麼反投到這裡來?」那人用聽起來空落落的絕望的聲音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何苦?」

「我也是無法,」蕭家驥藉機試探,卻又不便說真話,「我有個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進城去看他。」

「你發瘋了!」那人說道,「杭州城裡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餓死了。你到哪裡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裡頭,活活餓死。這打的是什麼算盤?真正氣數。」

話中責備,正顯得本心是好的,蕭家驥決定跟他說實話,先問一句:「你老人家貴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蕭,跟你老人家老實說吧,我是來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們杭州城裡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帶了大批糧食,由上海趕來,叫我到城裡見王撫台送信。」蕭家驥略停一下,擺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態說,「老何,我把我心裡的話都告訴你,你如果是長毛一夥,算我命該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時,要死在這裡。如果不是,請你指點我條路子。」

老何聽他說完,沉思不語,好久,才抬起頭來。蕭家驥發覺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無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閃耀著堅毅的光芒,彷彿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將手一伸:「信呢?」

蕭家驥愕然:「什麼信?」

「你不是說,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給王撫台嗎?」

「是的,是口信。」蕭家驥說,「白紙寫黑字,萬一落在長毛手裡,豈不糟糕?」

「口信?」老何躊躇著,「口信倒不大好帶。」

「怎麼?老何,」蕭家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預備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總多幾分把握。不過,憑我這副樣子,說要帶口信給王撫台,沒有人肯相信的。」

「那這樣,」蕭家驥一揖到地,「請老何你帶我進城。」

「不容易。我一個人還好混,像你這樣子,混不進去。」

「那麼,要怎樣才混得進去?」

「第一,你這副臉色,又紅又白,就像天天吃大魚大肉的樣子,混進城裡,就是麻煩。如果你真想進城,要好好受點委屈。」

「不要緊!什麼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點點頭,「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人了,能做這麼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頭。」

於是靜心細看,人聲依舊相當嘈雜,但槍聲卻稀了。

「官軍打敗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這時走,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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