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杭州被圍,胡雪岩冒死籌糧救濟饑民 死得其所

第二天大家分頭辦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養傷。行動不便,不能出房門,一個人覺得很氣悶,特為將七姑奶奶請了來,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來打擾小爺叔,讓你好好養傷。」七姑奶奶解釋她的好意,「說話也費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曉得我的心事。一個人思前想後,連覺都睡不著,有人談談,辰光還好打發。」

談亦不能深談,胡雪岩一家,消息全無,談起來正觸及他的痛處。因此,平日健談的七姑奶奶,竟變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七姐,」胡雪岩問道,「這一陣,你跟何姨太太有沒有往來?」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從那年經胡雪岩撮合,隨著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由倉場侍郎,外放浙江巡撫,升任兩江總督,一路扶搖直上。阿巧姐著實風光過一陣子。

「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七姑奶奶不勝感慨地,「那時候哪個不說她福氣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時候,我去過一次。她特地派官船到松江來接我,還有一百個兵保護,讓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風頭。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氣。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裡,丫頭老媽子一大群跟著,那份氣派還了得!人也長得越漂亮了,滿頭珠翠,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哪曉得何大人壞了事!前一晌聽人說,人都老得認不得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工夫急白了頭髮,看起來真有這樣的事。」

「這樣說起來,她倒還是有良心的。」

「小爺叔是說她為何制台急成這個樣子?」

「是啊!」胡雪岩說,「我聽王雪公說,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樣不得了?莫非還要殺頭?」

胡雪岩看著她,慢慢點頭,意思是說:你不要不信,確有可能。

「這樣大的官兒,也會殺頭?」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議之感。

「當然要殺!」胡雪岩忽然出現了罕見的激動,「不借一兩個人頭做榜樣,國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糧要餉,說起來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到真正該他出力的時候,收拾細軟,一溜了之。像這樣的人,可以安安穩穩拿刮來的錢過舒服日子,盡心出力,打仗陣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嗎?」

七姑奶奶從未見過胡雪岩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憤激之態,因而所感受的衝擊極大。同時也想到了他的境況,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小爺叔,」她不由自主地說,「我看,你也用不著到杭州去了,糧船叫五哥的學生子跟家驥押了去,你在上海養養傷,想辦法去尋著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來,豈不甚好?」

「七姐,謝謝你!你是替我打算,不過辦不到。」

「這有什麼辦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詞地說,「這一路去,有你無你都一樣。船歸李得隆跟沙船幫的人料理,洋將派來保護的兵,歸家驥接頭。你一個受了傷的人,自己還要有人照應,去了能幫什麼忙?越幫越忙,反而是累贅。」

「話不錯。不過到了杭州,沒有我從中聯絡,跟王雪公接不上頭,豈不誤了大事?」

想一想這話也不錯,七姑奶奶便又問道:「只要跟王撫台接上頭,城裡派兵出來運糧進城。小爺叔,就沒有你的事了。」

「對。」

「那就這樣,小爺叔,你不要進城,原船回上海。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樣想法子去尋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說,「其實,小爺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訪查也可以。總而言之,已經出來了,絕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

「這話也說得是。」

聽他的語氣,下面還有轉語。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搶著說道:「本來就是嘛,小爺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闆,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沒有啥守土的責任。」

「不儘是為公,為的是交情。」胡雪岩說,「我有今天,都是王撫台的提拔,他現在這樣子為難,真正是在十八層地獄裡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難,良心上說不過去。」

「這自然是義氣,不過這份義氣,沒啥用處。」七姑奶奶說,「倒不如你在外頭打接應,還有用些。」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總覺得不能這麼做。他做事一向有決斷,不容易為感情所左右——其實,就是為感情所左右,也總在自己的算盤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說是利用感情,而對王有齡,又當別論了。

「唉!」他嘆口氣,「七姐,我何嘗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話,不但對我一個人好,而且對王雪公也好。不過,我實在辦不到。」

「這就奇怪了!既然對你好,對他也好,又為什麼不這麼做?小爺叔,你平日為人不是這樣的。」

「是的。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唯獨這件事,不知道怎麼,想來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裡會說:胡某人不夠朋友,到要緊關頭,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說我,只曉得富貴,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

「噯!」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因此口不擇言,「小爺叔,你真是死腦筋,旁人的話,哪裡聽得那麼多,要說王撫台,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而況,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還是替他在外辦事。」說到這裡,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為人總要通情達理。三綱五常,總也要合道理,才有用處。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什麼『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個替皇帝辦事?兒子死了,這一家斷宗絕代,孝心又在哪裡?」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說,「聽你講道理,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刮拉鬆脆』,好痛快!」

「小爺叔,你不要恭維我。你如果覺得我的話還有點道理,那就要聽我的勸!」七姑奶奶講完君臣、父子,又談「第五倫」朋友,「我聽說大書的說『三國』,桃園結義,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話就不通!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死了一個,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這世界上,不就沒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這話倒是。」胡雪岩興味盎然,「凡事不能尋根問底,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爺叔,這些天,我夜裡總在想你的情形。想你,當然也要想到王撫台。我從前聽你說過,他曾勸過何制台不要從常州逃走,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這話現在讓他說中。想來杭州如果不保,王撫台是決不會逃走,做個大大的忠臣。不過,你要替他想一想,他還有什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不就是小爺叔你嗎?」

這話說得胡雪岩矍然動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謝天謝地!」七姑奶奶合掌當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

「想是還沒有想通。不過,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閑談,一面在心裡盤算。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從外面看,才知道危險。被圍在城裡的,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圍。其實,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破城是遲早間事,王有齡殉節,亦是遲早間事。且不說一城的眼光,都注視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因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而且像何桂清這樣子,就能活又有什麼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說,「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讓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哪裡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個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

「是啊!他殉了節,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是怕七姑奶奶傷心。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

「小爺叔,這一層你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氣,「有七姐你這句話,我什麼地方都敢去闖。」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爺叔,」她惴惴然地問,「你是怎麼闖法?」

「我當然不會闖到死路上去。我說的闖是,遇到難關,壯起膽子來闖。」胡雪岩說,「不瞞你說,這一路來,我遇見長毛,實在有點怕。現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誤事,索性大膽去闖,反倒沒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